“糊涂!”她怒上心头,顾不得这些将军还在领军不能被下了面子,“杀俘一事关乎王道人道,王道不仁民不归附,即使云皓一统天下,不出数年必失天下!”
云皓本来由她领军打了胜仗,将军们有功却不能庆贺还遭痛骂,自然是憋屈。
就连受楚江王知遇之恩的楚应之也满脸不服气地答道:
“末将等看不懂大局,只想为楚江王出气!”
这理由说得倒光明正大的,可她根本不需要、根本用不着和几句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置气。
他们竟生出了杀俘之心,险些毁了她山河一统之大略!
“他们骂出什么新花样了,想为我出气!?”她高声质问道,言语激荡,其中分量压在诸将心头。
归于一片死寂,她痛心于此两难之境无所作为,鼻头一酸,言语都有些凝滞:
“□□□□□□淫货,老套说词!这几个月听多了还没生厌!?”
“楚江王!”
“够了!”她打断了楚应之的话,她明白她的军马饿了需要吃饭,她明白漠北战俘需要优待,她明白云皓朝廷对她防范施压……
这些她能扛住,她在等朝堂转机何时到来。
所以这些天她严令稳住浔水河谷的战俘,可如今……怕是稳不住了。
“告诉漠北,骂我可以注意次数,想杀我的,到我面前来!!!”
骇人的话说完后,她转身欲去,却听身后躁乱一片,呼喊着楚将军楚应之的名字。
“拿糖水来,楚将军昏倒了!”
“应之!应之!”
这一遍遍的呼喊催促着她回头,她救过的人她始终还想救一次。
“楚江王!?”
诸将恍惚间看的不真切,以为楚江王走近是在做梦。
“叫什么叫,都散开回营治军!”
“楚江王……”
明白他们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她看着素来强健的楚应之饿得昏倒,眸色加深了几分。
粮草……真的已经短缺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而那些漠北战俘还如此不安分,他们该杀吗?
杀鸡儆猴,不为过吧?这个念头在她松懈之时悄然爬上她的心头,这一次她遵从了自己掩埋起来的兽性:
“允了你们,抓几个爱挑事儿的杀了……”
得到答允的几人当即愣在原地,自方才楚江王动怒发火之时他们便以求龟缩自保为佳,未曾料到这一刻,楚江王竟会回心转意。
乔河远远地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才齐声接令。
“是!”这字铿锵有力地落地,卷起一阵儿尘埃。
这一刻,楚江王的心中竟是释然畅快的。
而须臾之后,这种畅快却被席卷而来的烦闷无措驱逐。
杀了漠北二十万大军,杀了漠北精壮男子,让漠北永无死灰复燃之可能。
这是她政敌所愿,她所不愿的!
但现在看来,她动摇了,她渴望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这场残局结束自己心中的纠结与压抑。
“楚江王,我扶着应之回营吧。”乔河走进朝她说道,说话间可见得楚应之幽幽转醒。
她双目防空,怀中还躺着楚应之,用着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乔河,你带着应之反朝。”
乔河不明所以,“反朝?为何?”
“去催粮……”
她的答案太简单了,总让乔河觉得她还另有深意。
觉察到乔河的心思,她反以军令施压,最后又辅之以亲情:
“顺便可以让璟雯看看你,此前她信中还问孤,‘吾夫勇否?’,你回去让她瞧瞧她丈夫立了功,现在是将军了……”
乔河嘴笨,话已至此不知如何推脱,只好接令问道:“楚江王要末将何时出发?”
“越早越好……”她想到了这儿,眸光徐缓移动落到怀中楚应之脸上。
“朝堂之事,我有几句话要先嘱咐应之。”
楚应之头脑灵活、性格有时冲动,曾自诩不用则为庶人,用之必为将相。
楚江王真的对漠北战俘动了杀心,但也对朝廷局势心存侥幸!
他看得明白,伯乐知千里马,千里马知伯乐。
楚应之他自己现如今就晓得了,楚江王要他从云皓朝堂上催来足够的粮草。
但如果时势不允,他便为她带来诏令,让她奉诏屠军!
这一个白天,楚江王心神不宁地听着浔水河谷里传来的时不时的惨叫声。
“我王……不要为难臣,臣不想篡逆……”
直至入夜。
疲弱的夜色被耀目灯火提着神,中军大帐内已站着楚应之与楚江王两人。
楚应之斗胆,向她问出了心中猜想。
“我王,的确让孤寒心……但孤欲为天下一战。”
这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把握不住她现在所在的立场。
“云皓漠北积蓄国力为此一战,天下大势经此一战不辨自明,不能再徒增刀兵。”
她的解释听起来太合理了,就像是首先预判了漠北兵销地挫之后无一丝复仇之心。
可事实上,漠北多慷慨悲歌之士,人尽皆知!
她自己骗自己,连楚应之都看不下去了:
“楚江王不怕漠北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吗?”
“浔水一战,已定天下!”觉察到自己的心虚、楚应之的自信坚持,她拔高了音量以求得自我对一丝希望尚在的心安。
同路者相悖,楚应之皱眉凝睇着她,言语中多有几分不敢相信的意味:
“不战则已,战必全胜,这是您对我说的!”
“抓住时机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动则毕其功于一役!此役达成,天下已定!”
看啊,她还苦苦坚持着浔水一战天下已尽入囊中的论断,可楚应之却还坚持着自己所看到的残局后患:
“楚江王还心存幻想,应之不敢苟同……”
他目光如炬,逼视着楚江王,态度之烈可以想见。
在这样的态度之下,她别开脸,低声骂道:“你翅膀硬了~!”
两人语言毒辣,不遑多让,即使楚应之身处下位也敢与她较量道:
“是楚江王看不清了,漠北国力犹在,随时有再战之可能,那二十万战俘便是力证!”
“楚应之!”
他好似接下来便是像寒衣一样劝她决断杀心,予其打击警告是楚江王现如今唯一能做的。
毕竟,他忠于她。
“楚江王之令,末将听从……”从楚应之口中换来答允,也从他口中得知事不成的可能,“可最终能否达成,楚江王应该晓得。”
大才难管,楚江王勉强不得,唯道:
“尽力而为便好,我要的是朝堂商议出来的结果……”
话不投机半句多,糟心之地留不得久,“是!末将告辞!”
“慢~”大事在她心中难断,她难免变得婆妈,再是又嘱咐道:
“若是未能如我所愿,你们便留在帝都待我还朝。”
未能如她所愿,说的就是奉诏屠军那种结果。
但她要让楚应之和她摘干净,这却是不能够的。
他当即便是一声拒绝——“不,末将与楚江王共进退共荣辱!”
“我儿云昭,需要两位手中干净的武将……应之能明白吧~”她道来,心中似乎已预料到她奉诏屠军会在朝中受多少非议、她所率军队会受多少非议。
她若不干净了,丧失了内政之资外交之力,那她的儿子云昭便是她信念所存之希望载体。
可旁人之子在楚应之看来并不牢靠:
“恕末将直言,云昭世子乃襄王之子皇族正统,始终不是楚江王您的孩子,有些东西血浓于水啊~!”
这些话她不知听了多少遍、回绝了多少遍,现在入耳已掀不起一丝波澜。
只听得她声音和缓,苍白的脸色上多了几分自嘲的笑:
“想说什么~?说让孤和襄王生子~?”
见她如此不为自己计量,楚应之不禁恼火,唯恐她晚年没了靠山过得艰难:
“楚江王无后是大事!”
即使是在她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身上,后代依然很重要。
她不可能一辈子靠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看着都可怜,这是楚应之心中替她所想的。
至于楚江王领不领情、听不听劝,两人心中早已落定答案。
“应之越来越有脾气了~你看我和襄王像是那正经夫妻的模样吗?”
掠过了她后半句的疑问,只着眼于她的责怪,楚应之立即单膝着地告罪道:
“应之不敢,请楚江王莫要怪罪!”
默了须臾后……
“嘁~吓吓你……”
说着,她扶着楚应之起身,明眸落在他身上,赞道:
“应之是大才,但凡大才都有自己的脾气个性还有想法,这是好事~”
上位者都爱手下人听话,而楚江王却不同,只要谁有才,她就敢用。
正如她昔日招贤所言——“跅弛之士,在御之!”
与众不同之人在衬托之下,总会让楚应之觉得有些喜欢,“也就楚江王觉得我好~”
“应之不似庸人安于世故,不似学人溺于所学,你若掌权定是个出色的政治家、阳谋家。”
“楚江王这是在夸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一言一语的来往,在这浔水战场中维持不了多久。
细细商定回朝事宜后,楚应之又向她请命道:
“应之想明日带着楚江王的大纛领军回朝。”
高牙大纛为荣为贵,全军士气汇聚所在。
他要带着楚江王的大纛回朝,她复又沉静了须臾。
大纛反朝,即是她楚江王反朝……
此举未免有逼宫之意,但大纛在朝堂之上,或许放归漠北战俘的几率便会更大一些。
终于,楚江王应允了——
“好,也将我部精锐带回。”
她最终不仅给出了中军大纛,还给出了她身边的精锐力量。
就好像是她心中还未落定的一个主意,此时终于通过她的声音,落成史书上的白纸黑字。
至于青史如何写,都不重要了。
最好和最坏都能创造历史,平庸之辈则繁衍了种族。
楚江王,要么青史留名要么遗臭万年。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好似早已选定了一条道路,在为之不断奋进。
而她……太激进了!
“楚江王!”楚应之本将希望寄托于她,而在这一刻他方才觉得她在这战场之上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在临终托孤一般,他再不由得生疑!
知其必疑惑。
而后又听她一句,“给你的出路,给我的退路……”
他这才将疑惑打消了大半。
“末将领命!”
不管是她奉命屠军,还是她奉命放归战俘,他都将在帝都为她震慑瘈狗,使反舌无声!
在楚应之脚步声起时,她徐缓开口道:“在此期间,你有了自己的计量,孤不怪你。”
话落,她却不知她的一声不怪多么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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