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端坐着司寇府衙的郑司寇,楚归荑向他行进一步,目光中净是压迫、犀利之色,旋即拱手拜了拜。
郑司寇通着情理,自己本也是叶尚书一手提拔起来的,若算上秣陵楚氏的辈分,楚归荑该算得上是他的姑奶奶。
他因着官府,只对着楚归荑虚拜了拜,寒暄道:
“楚少傅,司寇府衙听审不可多言,交呈证据需得合乎法度,请少傅见谅~”
楚归荑眼波浮动,冷冽如秋水,不咸不淡地沉声应允。
一时之间,郑司寇还以为是萧巫祝回来了。
坊间都言楚少傅跟萧巫祝像极了,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想当年叶尚书把控司寇府衙,萧巫祝一旁听审,也是这般情貌——不怒自威,天然的矜贵与气度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随后,莫惊春也进了来,堂下施礼,说明来意——
“莫氏惊春,遵从祖训载明春秋,□□有德,朱批特权,请郑司寇过目。”
言罢,他将一卷明黄色的布帛呈上。
楚归荑看向余笙,自己还从未了解过这莫氏,只晓得他莫氏世世代代修撰国史,仅此而已。
余笙会意,低语言道:
“昔日□□帝宣室求贤访逐臣莫氏,传闻莫氏到过蓬莱与极西之地,□□帝便把酒问及鬼神一事,莫氏应答如流,从云皓立世之时讲起,口中史料经年无人推翻,莫氏死后,□□帝特意下旨,令莫氏一族修纂云皓国史。”
听完后,楚归荑戏谑道:
“野史变成了国史,又有几分可信的味道~”
诚然,当一切变为了为统治阶级无条件服务,势必迎来文化无休止的僵化。
但这莫氏又巧也不巧地出了个死心眼的莫惊春,余笙不敢苟同,只道:
“莫惊春啊~此人不好说,毕竟我秣陵招惹过他,谁知国史到他手里会将我秣陵写成什么样儿~?”
和笙在侧只是一脸的怒气看着莫惊春与戚琨玉,好像就这般气呼呼地看着这二人就能让他俩羞愧难堪。
待郑司寇恭敬地看完□□帝的旨意,才允了莫惊春听审,见扶风戚家的戚琨玉在侧,顺口提醒道:
“戚小姐,司寇府衙办案,无关于你。”
和笙听司寇府的主人言语间有“逐客”的意味,心中畅然,便不由自主地小声地附和了一声“就是~”
虽然声音不大,但耳力好的人是能够听到的。
莫惊春就是听见了的。
他随即对着和笙一拜,答道:
“琨玉乃是扶风戚氏下一任家主,更是与我莫氏订了亲的莫家人,虽未过门,但听审一事还请姑娘应允……”
和笙不会怎么咄咄逼人,听着解释说得通,便敛了容色,不发一言,默许了。
自顾自地叹道——
“究竟是修史的,一大堆无关痛痒的话说出来绕得人看不清。”
戚琨玉闻言,觉得和笙是在阴阳怪气地说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听审,在说莫氏国史编纂毫无意义,疾步来到和笙面前推了一把,指着和笙道:
“你有话直说,少在这里嘀嘀咕咕的。”
莫惊春唯恐戚琨玉耐不住性子,立即挡在和笙身前。
和笙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像只无辜的小白兔一样,眼眸一清见底,没掺着任何一丝杂质,问道:
“难道我刚才是侧着说的吗”
戚琨玉有些气极,还见和笙脸上这般无辜可怜的模样,更是心头膈应,扬着手便要往和笙脸上打。
莫惊春在二人中间,一把握住了戚琨玉的手腕使二人拉开了些距离。
见气氛缓和后,他才转身瞧着和笙,见她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与几日前夜里见到的大不一样,方是低语道:
“姑娘几日前翻墙伤我叔父,今日难道还要在这府衙上辩一辩?”
和笙闻言,眉头一跳,犹自担心前几日楚归荑让她收拾曾经教过沈怀彤的傅者的事儿会败露。
登时是用可怜巴巴的表情迎上莫锦春炙热的眸光,旁人看来,只以为和笙呆呆蠢蠢。
实际上,她是在向莫惊春服软。
她不需多言,眸光能语,且自如吴侬软语般娓娓道来求饶。
莫惊春终年泡在书卷里,何曾有这般际遇,顿时脱口而出低声道:
“姑娘……别多话了吧。”
说完,略有些犹疑,而心头却是空明淡然。
瞧着眼前人儿,真真是让人记恨不起来、讨厌不起来,看似迷迷糊糊却不迟顿,有张有弛,聪明得让人安心。
见秣陵楚氏没什么异议,郑司寇这才开堂。
公堂肃穆,郑司寇端坐在公案之后,如狼似虎的衙役分列两班,惊堂木一声脆响,才请进了敔笙、温衾与温老丈。
众衙役手持杀威棍,罗列两旁,砸地如雷。
五听职官分列就位——
一曰辞听职官,即所谓听其言词,理屈则辞穷;
二曰色听职官,即所谓察其颜色,理屈则面红耳赤;
三曰气听职官,即听其气息,理屈则气不顺;
四曰耳听职官,即审其听觉,理屈则听不清;
五曰目听职官,观其双目,理屈则眼神闪烁。
楚归荑虽说能吃苦,但闻到温老丈身上的一股恶臭,顿时捂住了口鼻。
差点没当场呕出来,其他人也是这般,不过他们的目光皆投在了楚归荑身上……究其原因,是因为温老丈一只独眼,正恶狠狠地剜着楚归荑的血肉。
向来好清净的楚归荑顿时感觉有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仿佛其余不熟的人都在用目光来吸食自己的膏血。
“转过去~!”
楚归荑开口命令道,昔日穷途末路的穷凶极恶之徒在堂下受审,恶狠狠盯着葉启晗时,萧巫祝也是这般言语的。
她脸色只需要蓦然沉下来,声音如刀如剑,让人不寒而栗。
郑司寇也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还能有这般的感觉。
这般久违了的感觉……即使他现在手里已经过了数千条人命,这种感觉出现,仿佛是阔别多年。
没想着楚归荑张狂到如此地步,戚琨玉看着楚归荑姣好的脸,上面的一颦一笑都落在她眼里滤成了一副丑恶的嘴脸。
再听她这喧宾夺主的话,顿时脸色涨红,胸中更是气息难平,满是对世事的怨与悲,伤与恨,更有深刻的不甘,种种心绪,紧紧郁结在一起,如丝般纠缠在一起,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戚琨玉僵着脸,不自觉地微微抿唇一笑,那笑苦涩到了极点,她该是羡慕楚归荑的,可她羡慕得越多,就转为了嫉妒。
又一声惊堂木响,公堂之上才肃穆起来。
“堂下秣陵楚氏敔笙、江夏温衾,温举人指认乐园女尸为你二人所杀,控告温衾不奉养亲父,你二人可有何话说,听审之人可有证据呈上?”
敔笙羽翼般齐整的长睫轻轻颤动,合上眼睛,良久,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却不带一丝感情。
“乐园女尸为江湖人士,寻仇至此,为我一人所杀,与礼部侍郎无关,堂上此人身份存疑,并无凭证证明是礼部侍郎之父……”
不晓得这二人刚才发生过什么,楚归荑三人只觉得敔笙对温衾的态度或明或暗,让人琢磨不透了。
“怎么就认罪了~?”
楚归荑低声问道敔笙,而敔笙沉吟良久才答道:
“少管我!”
无疑,楚归荑成了敔笙的出气筒,还不知敔笙是为这飞来横祸而生气,还是为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公公而生气……
楚归荑按下心中所有的情绪,面上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淡定,敔笙不想自救一番,她总不能看着她自我放弃。
她对着敔笙惘然一笑,上前几步,从袖口拿出三张纸页,道:
“乐园女尸名唤南池子,师承千手人屠,当年闯我青丛山身死,南池子故来寻仇,这江湖一派,曾在边境倒卖人口,边地之人苦不堪言……如此种种请司寇量刑考虑……”
楚归荑说完大概,却听莫惊春迫视逼问道:
“敔姑娘如若真的杀人,也该说明其中过程,以过五听职官,事实才能准确,定罪方可严明。”
敔笙听这话,只是唇畔露出了一个无奈而苦涩的弧度,道:
“帮五官省事儿了,随你史册里怎么说叨。”
莫惊春动一动唇,正要说话时,却又发不出声来。
侧目一看,正是戚琨玉点住了他的哑穴。
和笙以为此时还有转机,也不该只让自己二姐姐受罪,丹蔻掐着珠翠,不动声色地往戚琨玉手上一弹,便让莫惊春半跪在堂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点儿小动作怎么能逃得过在场人精的眼睛?
但郑司寇没有再用惊堂木,对于他而言,今日审理一事,该是他平生最简单的一场审理,也是最难忘的一场审理。
郑司寇冷眼看着堂下众人——
莫惊春竭力止住咳嗽,方才说道:
“若是敔姑娘冒罪,后世史书也该纪实,纵使今日审理不当,将来也可凭卷宗翻案。”
说完,楚归荑丹唇挂笑,没曾想过莫惊春如此天真可爱。
戚琨玉见此,顿时心神一动,原来莫惊春一直都有着自己的主意,自己强迫不了、也改变不了。
敔笙瞑目片刻,一缕凉意漫上清秀的眉目,声音亦如秋风般哀切凄凉,将乐园一事细细道来。
途中遇到这独眼麻风病,随之牵扯出了玉面娇郎,也说明了南池子是为自己往剑上刺而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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