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你能和我说说家里的情况,包括你哥哥的事也能告诉我吗?

    徐科洋握着酸奶瓶的右手明显颤了颤,但又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望向苏牧紧张的眉眼渐渐伸展开来,充满了无谓,仿佛还自嘲般眼神空洞无光。

    坎坎听到苏牧开口,也是声音一涩,担忧地看向徐科洋,眼睛咕噜噜地打着转,像是比被询问的人还要紧张。突然瞥到徐科洋的右手一不小心用力,就将酸奶挤出来了点。她便立刻转身跑去收银台扯了几张纸巾给他擦擦手。

    坎坎回到座位后,便带些埋怨地睨了苏牧一眼。

    她害怕徐科洋本来就精神不好、敏感脆弱的,现在苏牧还要这么逼迫他回答,她担心徐科洋情况变得更糟。坎坎见过徐科洋在巷子时的歇斯底里,那时他绝望无助的神情,现在想起来还是害怕得发颤,坎坎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她小心翼翼地拍着徐科洋的背,轻声安抚着,眼里却突然弥漫上了雾气,一下就湿润了。

    徐科洋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难受地吞咽了一下,仿佛他早已将那堵喉的异物默默地咀嚼了千万遍了,此时终于有勇气将它生涩地吞咽下去。“我的哥哥叫徐中景,他,他也是很好的哥哥。”

    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很久,苏牧和坎坎却默契地没有催促他,只有火锅剩余汤底的热气还在升腾,热气渐渐弥漫开来,带人驱散噩梦中那该死的遮人眼球的迷雾。

    这对于徐科洋来说,是一段自我剖析和价值观崩塌重组的过程。哥哥对他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仅仅是血溶于水的亲人,更是他生存下去的动力,相依为命四个字便有千金般重。他在思索着,该如何去描述这个人、去定义他对自己的情感。生生把自己撕裂开来,从这其中的万般联系中抽身出来,实在是一件很残忍。

    似乎是过了五分钟,甚至更久,但两人并没有打搅他,他们没有理由去给他更多的包容。

    徐科研似乎是有些疲惫,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呼吸声随着胸脯的一起一伏而渐渐加重,他再次撕声开口,声线也开始抑制不住地抖动。

    “他以前是很好的哥哥。”他用名字来称呼这个人,“爸爸妈妈还没去世以前,我们家虽然生活得比较辛苦,餐桌上一个礼拜说不定也吃不上肉,但我们都很知足,我和哥哥有学上,我们还有地方住,不用像以前住在整天都是尘土飞扬的矿区,真的,真的就很开心了。但是,但是爸爸不听话。”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似是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仍是梗着脖子,僵着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锅。徐科洋坚强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疼,尽管他的肩膀都已经抖如滤筛。

    “来到城里之后,尽管妈妈劝了爸爸很多次,不要留在矿场工作了,在城里找份简单的体力活就好了。但他就是不听,说是矿区的工资要高一些。我知道,是我和徐中景的学费拖累了爸爸妈妈。”

    徐科洋强睁着眼,但眼眶中的泪水却越积越多,终于兜不住了倾流而出。这几年的苦无处倾诉,自责就像是强压在他身上的稻草,越积越多,尽管他用厚重的铠甲包裹着自己,不然别人瞧出细里,但他的脊骨早已被压得变形了。

    “爸爸去世后,妈妈也跑了,就剩我和徐中景了。我们消沉了好几天,后来哥哥撵着我去上学,说是他有办法支付我的学费。过了好几个月,我才知道他早就辍学了。”谈及此,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自责还是其他什么,低声呢喃了句,“哼,又是为了我。”

    苏牧无法体会到面前的小孩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不知道他遭受别人冷眼和嘲讽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他或许在好几百个深夜里悄悄哭泣的时候,还在指责自己,备受煎熬。徐科洋小小的身躯里,藏着别人看不见的坚强,和苦楚。

    苏牧心疼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眼里都是怜惜。后者被他的触碰给惊讶到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下子忘了呼吸,鼻涕便悄悄流了出来。

    苏牧拿起桌上没用过的纸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徐科洋如同被电击了一般,全身激灵,急忙往后仰了一瞬,抢过他手里的纸巾,低声道着谢。

    他安抚意味地笑了笑,接着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蓝色物件到徐科洋的面前,轻轻晃了晃,“喏,送给你。”

    徐科洋呆呆看着眼前史迪仔挂饰出了神,周遭的一切人和物都变得暗淡,他就直愣愣地盯着挂饰,仿佛耳鸣般嗡嗡直响,一切声音都突然被切断了,一幅幅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闪现。

    坎坎扯了扯苏牧的袖子,往他身边悄悄挪了挪,低声问道:“这个挂饰,和洋洋书包上的那个好像啊。”

    徐科洋常年都背着那个书包,上面的布料已经被反复清晰得有些磨损了,而书包链上的挂饰也是史迪仔样式的,它却异常干净。像是被主人好好爱护般,清洗得十分小心,连一般会出现在玩具上面的绒毛都非常少见,也只是稍稍褪了色,变成了浅蓝。

    “你书包上的挂饰是哥哥送的吧,你看起来很喜欢它,也把它保存得很好呢。”苏牧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望着低着头的徐科洋,轻轻开口。

    “是,是的。这是我哥哥特意买给我的,在我上初一的时候给的。他那年辍学后,就悄悄在外面打工,然后就用他打工的钱给我买了第一个书包,是我之前很想要的,然后就给我买了史迪仔。哥哥的手上长出了很多粗糙的茧子,肩膀也布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淤痕。我是之后才知道他去工地上打工了,但他不告诉我,我知道他害怕我担心,担心我愧疚。”

    “那你哥哥对你也是真的很好啊,别伤心了。”坎坎心疼得眉毛都拧在一起了,轻轻地摩挲着徐科洋的书包挂饰。

    “是啊,他之前都对我很好。”

    “那后来呢?”苏牧隐隐感觉徐中景的转变,给徐科洋的躁郁埋下了一个深深的种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不回家了,他也离开了工地,因为我发现他身上没有尘土的痕迹了,而且他变了。”

    “变了?是什么变了,是性格,还是外表变了?”

    “都,都变了。他开始变得急躁了,动不动就扔东西,我以为是他的压力变大了,是我导致的,所以我没有资格对他提任何要求,他说什么就做什么。”

    “他经常不回家吗?”

    “嗯,至少我在家的时候,他很少回来。有时我在学校,他才回家,但给我留下钱后就走了。”

    “那洋洋,你知道他最近在哪,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徐科洋摇摇头,他停住了哭泣,失落地看着苏牧,“我问过他的,但他不告诉我,还发了很大的脾气,之后我就不敢问了。”

    苏牧被他这副异常乖巧、异常可怜的模样给刺得心疼。

    徐中景肯定不止违法收取保护这一个罪责,按照蒋川的描述,很有可能徐中景是团伙行动。既然如此,他就可能参与了其他违法勾当,而这一切徐科洋丝毫不知道。不管徐中景是什么原因走上了这条道路,又是处于什么目的隐瞒着徐科洋,是保护,抑或是自知丢人,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的罪名一旦做实,那都会对徐科洋造成重大打击,今后的他也会面临更多的流言蜚语。

    思及此,他手指气愤得微微颤抖,立即就坐过去挨着他,轻轻地虚拢着徐科洋的肩。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此时任何的话语,任何的话术都显得十分单薄。轻飘飘的几句话,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他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他的肩膀,希望能给他传达无声的力量,但愿他能过调整好心情。

    但必须要找到徐中景,他欠徐科洋一个解释。

    前几天,蒋川思来想去了好几遍,纠纠结结的,黄毛都快给自己扯秃噜了,然后还是决定给苏牧打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蒋川说自己在上次那家游戏厅打游戏的时候,恰好碰到徐中景来收保护费。起初并没有留心,但隐隐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景哥,脑子就突然闪过苏牧让他留心一个叫徐中景的人,所以他便悄悄放下了耳机,捋了捋自己被压变形的头发,侧耳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最开始老板溜须拍马,讲了一大通废话,还是那伙人威逼了才交了钱。本来以为都是一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话,但幸运的是,其中一个小弟说道,他们晚上要去航迹汽修厂喝酒。

    蒋川听到了这个名字,就一直留心着。纠结没告诉苏牧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上次苏牧的一番训斥,他还生着闷气,另一方面就是担心自己还跑去游戏厅的事被苏牧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通说教。他嫌麻烦,这才拖拉了好几天。

    苏牧当下没说什么,就是口头警告了他一遍,给他一个功过相抵的机会。

    但现在的苏牧确实有些尴尬了。他已经蹲了两天了,今天都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从下午6点到现在,都快三个小时了,汽修厂里就偶尔有几个学徒坐在板凳上抽烟聊天,也没见几个人走进去。他还细致地看着手机对比着脸,并没有发现徐中景的身影。

    这张照片是苏牧上次送徐科洋回家的时候,在他家里拍到的全家福,唯一的全家福。

    他等得有些久了,这几天他都是晚上十点半才回去的,回去累得只能吃外卖了,想着被乔易周知道了,又要数落一番了。

    不过此时他也不能想太多,一边在旁边的石凳坐着,假装玩手机,一边还要将视线牢牢地锁定不远处的汽修厂人员动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本来以为今天又是空手而归的一天,明天还要继续蹲守,但一阵吵闹声从耳边由远及近地传来。

    几人勾肩搭背,走路摇摇晃晃,像是磕了药般,装模作样,目中无人,里面有个白毛,竟晃得扎眼。莽撞地撞到路人,反而朝对方大吼过去,嘻嘻哈哈的,丝毫不怯,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为首那人脖子上有一片红色的盘龙纹身,但仔细一看,纹身里面色素并没填充完全,隐隐还能看出它原本的样子,与苏牧手中照片里那人脖子上樱桃状的胎记,基本吻合。

    那人,就是徐中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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