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木是靠谱的桂木。
没过几日, 他便想办法将梅的身份在目付面前过了明面。
御舆长正幼年时得益于养母的崇高身份,也曾有幸几次得见鸣神神颜。
只是那实在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久远到连他本人都怀疑那只是童年时的一场梦隙。
眼前的少年, 虽然与将军大人眉眼不甚相似,却终归能看出几分微妙之处。
想来是有什么隐情的。
目付大人轻飘飘地望了眼自己的副官,微不可见地颔首,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桂木大喜,感谢过他的仁慈后,才压住轻快的步伐, 领着对方下去。
御舆长正收回视线。
放在军营内, 总比他四处流浪, 被人利用这副相貌要来得好。
他垂下眼, 冷镜般刀面上反射出一副盔甲掩饰的面容。
还不够,御舆长正想。
要以百倍的清正严谨要求自身, 要努力锻造出好刀贡献御前, 要立下赫赫战功为养母和家族洗涮耻辱……
他心潮翻涌, 仿佛不知疼痛般握紧锋利的刀刃, 浑然不顾自己的手被割得血肉模糊。
还不够!还不够!!
御舆长正奋起握住长刀两端,膝盖从中大力上顶,“嗡”得一声, 白镜般无暇的刀被其主人断折开来, 那声破碎的嗡鸣,像极了刀剑不甘而痛苦的辞世语。
他随手一丢, 将断刃丢进角落,心中满是烦躁。
“锋利不足, 过脆过柔。”他嗤笑一声, 垂落的左手上不间断的血色细流顺着指尖滴在榻榻米上。
旁边的亲卫被目付的突然发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几人彼此递了眼色,不多时般有人悄悄溜出去找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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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木来到时便看到了以上的景象,不过她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行完礼后,默默跪坐在御舆长正的身边帮他包扎。
这几天经过多方打听,和一些旁敲侧击,她大概明白上任军医为何叛逃了,联想到那日御舆长正刀尖上的陈血,苍木心里逐渐明悟——必然是目付知道隐情,抢先灭口。
如此一来,那本笔记的秘密……她最好当一个一无所知的暂代军医,做好本职工作。
只是……
苍木想到一个词——击鼓传花。
根据笔记上所言,死在祟神之力下的人们,都会增强祟神之力的威力。
随着对蛇神骸骨的长久开采,此处的祟神之力已经极大地影响了周遭人们的生活,死于开采与铸造污染的工匠们数不胜数,这种滚雪球般的累积方式,持续至今……不过是在赌“雪球”最后会停在谁的面前。
御舆长正是前来担任目付的,联想到他一直渴求重振门风的执念,这件事被捅出去,不一定有功,但绝对有过,怕是之前几任都要一并追查,对他而言,是极不划算的买卖。
再着,即使踏鞴砂的事情上报,铸造也未必能停下,这里的土地贫瘠,工匠和矿工缺乏别的谋生手段,铸造刀剑关乎着无数人的生计,也是不能停的。
苍木只觉得自己摸到个毛绒绒的板栗球,一时之间不知从何下手。
但,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苍木像个称职的医生般帮病人包扎完毕,又开具了药方和注意事项交给御舆长正的亲卫。
“赏赐之物,可有所需?但说无妨。”
御舆长正对她的态度算得上亲和,大概明白苍木乃是自己下属的养女,虽然还是一副冷淡语气,但愿意开口搭理人,对御舆长正来说,已经算是一种难得的特殊了。
苍木斟酌了一下语气,谨慎开口,现在的病患营似乎永远满员,各类医疗物资都相当缺乏,她希望目付大人能允诺她在病患营周围的空地上盖起一些设施,来帮助治疗的进行。
很正当的要求,御舆长正爽快地答应了。
他这人正常的时候还是蛮正常的,只有苍木知道,当自己离开后,才敢去无人处,小心从袖子里把静心符取出来。
和她猜想的没错,御舆长正的极端情绪,果真是受到了祟神之力的影响。
静心符能平心静气,使佩戴者暂时不会为情绪所波动,却并不能根本改善使用者的所思所想。
不过苍木所谋求的方法也不在此处罢了。
她将符纸烧掉,处理好残渣,开始准备下一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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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的身份过了明路,他自然也不需要时时刻刻藏起行踪,只是明明有了更多自由,他却还是喜欢围着苍木打转。
苍木最近在忙着指挥人在病患营周围的空地上搞基建。
她要搞的其实不是什么治疗设施,而是炼焦炉。
众所周知,兵器的铸造水平和燃点是脱离不开的,从石器时期到青铜时期,最后是如今的铁器时期,每一次材料的更换,都少不了人类对于燃料的探索。
而炼焦炉则能通过高温干馏工艺来分解煤产生焦炭,从而进一步研发高炉,提高锻造的温度。
踏鞴砂现今流行和通用的锻刀技法,还属于低温练钢法,通过捶打来人工清除钢材里的杂质,控制其碳含量。其中的技术含量极高,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既然御舆长正喜欢锻刀,那么她就投其所好,只是苍木来历不明,又且年幼,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贸然献策,必须找个由头让人注意到。
只是炼焦炉不是那么好开的,苍木又必须表现出“我只是无意中研究一下”的闲散态度,其实心里都快急死了。
倒是治疗方面,由于炼焦需要燃料,苍木设计之初便连带着画了个老虎灶的模样,来顺带确保热水供应。
病患营中出现意识不清的群体也越来越多了,苍木自从来到这的第一天,便给病人们有每位的单独记录,如今连带着看下来,竟然发现,复发的状况越来越多,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症状也变得更加严重。
就好像是……
对于她的治疗,出现了抗性一般。
苍木也曾试着加大用药量,其他药材有军营供应还跟得上趟,唯独鸣草和烈焰花,都需要生长着单一元素力浓度较高的地区,愈发显得可遇而不可求。
她在纸张上涂涂画画,蹙着眉,写下一行行药材,又计算着勾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不行,供应不上,有些也不能长期使用。
此时已是月明星稀的深夜,几位守夜的士兵都以困倦,连一直和她形影不离的梅,也听闻苍木想吃东西,自告奋勇去后勤处给她找些食物的。
苍木收起纸笔,觉得一阵困倦,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至少垂过了耳畔。
这大概是生物钟的点到了,熬过这一阵儿就好,苍揉了把脸,一掀帘子,去隔壁查房。
由于病人增多,原本的病患营房几经扩建,终于成了如今三联排的帐篷类型,和刚开始的医疗条件相比,病人们也不需要躺在脏兮兮的地上,呼吸着浑浊的空气了。
苍木自觉在这方面的帮助,也许或多或少提高了些生存率。
她也常听病患们倾诉,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打探消息,但随着时间推移,无论被迫还是主动,她都不可避免地了解到了更多故事,原本独自离开的念头也一再动摇。
虽然很快,她就让梅接手了这一工作,而脾气温和的梅也做得很好,他总是很认真地倾听,从未有过不耐烦或是抗拒。
但,那个疑问还在苍木心头种下了,使她不时地质问着自己。
“我真的能抛下这些受难的人,去毫无阴霾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这个问题使得她困苦,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而言,思考这种命题似乎过于宏大,但它如今切实地摆在了苍木面前,就使得这个小女孩不得不认真面对它。
由于之前她并未想要的赏赐,桂木便做主将赐予的刀剑矿石换成钱财,加上之前那笔买卖漆器得到的货款,她和梅两人前往璃月的船费,约莫足够。
但如今的踏鞴砂,苍木深知它早晚都会卷入【祟神之力】所带来的灾难的,她无力阻止,也无法阻止。
倘若真的毫无能力,苍木也能痛痛快快地放弃,果断拿到钱带着梅离开,最多是劝说桂木为她们送行,打个时间差来躲避灾难。
可她偏偏能做到些……
【如果我不知道就好了。】苍木一边查看着病患们的状况,一边分神地想:【在名椎滩时,我不知道真相,没有束缚,满心期待着未来,假如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如今回头望去,和梅一同住在一起为村民看病的简单生活,正如白纸般纯洁得朴实无华,却是稍有差池就会无法保持的脆弱。
白纸是多么容易染色。
苍木想。怪不得世人厌恶杂色,认为恶紫夺朱。
如果一匹布既不是纯白,又染得不彻底,充其量只能算作下品,如果不是手头有难言之隐,谁又会买它呢?
就像自己,想要离开却不够果断,想要留下却畏惧灾难。
她已经能遇见自己两头不得好的未来,却只能沉默着,一步步迫近它。
苍木又叹了口气。她已经走到最后一个床位,这声轻叹似乎是惊醒了床上原本熟睡的病患,他原本紧闭的眼忽然猛地睁开,将人吓了一跳。
她察觉到些不对劲,全身紧绷着,面上则不动声色,又不敢直接注视,以防止对方觉得自己被挑衅,垂着眼轻声问道:“有没有感觉到异常情况?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病患对于她的回答充耳不闻,只是呆愣愣地注视着前方,嘴唇呢喃着什么,声音杂乱破碎。
“……海……归宿……救,救,救……潮!!”
苍木被这动静吓得头皮发麻,脚下轻轻地往后退去,竭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只是她到底不是那些武功高强的角色,轻功踏雪无痕,身为凡人,无论多软的鞋底,接触到地面总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一些响动。
更何况,这里穿得还多是坚固的木履。
这响动平日里不觉得,但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就无异于夜空中的一道惊雷。
在这名状况极端的病患停止喃喃自语后,他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眼前的少女。
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狼一般盯住了少女,眼神在昏暗的帐篷内也亮得吓人,口鼻处发出牛一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牙齿磨动……
苍木不再犹豫,将手上笔记砸上对方的脸,疾呼“救命”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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