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莫怕,青云在外头候着,吃杯茶缓缓,”说着,青云端了茶水过来,递到唐婉面前,从腰上拿出红销汗巾子与唐婉拭额。
“青云!”唐婉高兴至极,猛然搂着眼前的贴身丫鬟,似发泄一般都哭将出来。
青云一时没法儿,只得细声哄着,良久,唐婉终是哭累了,才由着青云扶侍躺下,却再也睡不着。
“甚么时辰了?”唐婉悄声问道,扯着青云的手一刻不曾放下。
青云坐在脚踏上,看了眼紫檀桌上的铜壳,道:“五更了,小姐再睡会儿,明日与夫人瞧傩仪,定是要闹上一日的,仔细累着。”
唐婉笑笑,端看青云十五六岁的脸,只觉不够,细声道:“我睡不下,你与我说说话罢。”
青云小鼻子一皱,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一手拢进锦被里,笑道:“小姐睡不着,是想着表少爷罢?昨儿夫人才说他们要来,小姐却欢喜得没法安枕了。”
表少爷?
唐婉骤然听到这话,笑意略淡,也不反驳,转而往里头挪了挪,腾出位来,道:“你与我一同睡,与我暖床也好些。”
青云掩嘴轻笑道:“小姐这话往后可不消说,我与小姐暖床,不兴给将来姑爷暖的。”说着脱了鞋袜,一骨碌也钻进锦被里。
今夜若是碧云当值,怕是不会与青云一般,敢大胆往小姐榻上去的。
“你个促狭鬼!”唐婉如今不管这许多讲究,白嫩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轻骂道:“你想暖,我还不与你哩!”
一来一回说些闲话,唐婉也想明白了,她当真回到未出阁时,仍旧在唐家,就要陪母亲往城南看傩戏。
犹记得正是看戏途中,她们遇着同样外出的姑姑一家子,说起来正好来家,说是让表哥陆游与她长久见见,往后……再没往后了。
唐婉抿着唇,偏头看着身侧一同长大的青云,她该珍惜的,是眼前人。
“青云,我再不让人欺负你的,”唐婉没头没脑说了句,隐约能听出里头的话,是下了誓的。
青云干脆侧身看着唐婉,咧嘴笑笑:“我知道,小姐对青云最好了,但凡好吃的,都留我的份儿,我都知道。”
暗夜里,床头烛火亮着微光,隐约可见唐婉苦涩地笑。
“傻丫头,只这一丁点儿就收买你了,难为你对我尽心,”唐婉想起前世她的姑姑,也是婆母,为了下她脸面,找个莫须有的由头杖责青云。
她身为儿媳,孝名担着,竟一点话都不敢与青云分辨。
何其憋屈。
一主一仆说的很是尽兴,不觉间天已大亮。
辰初,外间响起洒扫婆子收拾的声儿,丫鬟们鱼贯而入,把盆盏杯汤俱都放好,再退出去。
青云挽了发髻,先伺候唐婉洗漱净面,叫了外头进来,一连带的朝食端到四角方桌上。
须臾过后,青云也收拾干净,端着茶水扶侍在旁了。
唐婉左右看了两眼,没瞧见碧云身影,一时想不起来,便问:“怎的不见碧云?”
她与青云碧云,俱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时常不离左右,这会子却不知人往哪儿去的。
青云撇撇嘴,抱怨道:“小姐这心都偏到天边去了,我陪您说了半宿话,您还惦记这碧云姐姐,也不问问我可累不累。”
唐婉一下没忍住,噗嗤笑出来,看着青云道:“好好好,我不问,管她去哪儿,且是咱青云姐姐最疼我了。”
“恁个疼你来,往后可不许央我做一星半点儿事的,”外头又有说话声传来。
卷帘轻动,一个穿着对衿衫儿的女孩儿进来,头戴几朵簪珠花,扎着双髻,下穿藕荷色裙子,脸上带笑,手里捧着食盒,快步走将进来。
女孩儿打开食盒,把一碟子春饼并茴香豆,放在唐婉跟前。
“碧云来了,”唐婉极力忍耐着不去拉身边女孩儿,唯恐让二人察觉出一样来。
“小姐快些吃,仔细凉了,前几日你就念着。”
“要不说这槐花巷的春饼真个好卖的,我赶着时辰去,店门口都排上许多人家哩,”碧云边说着,手脚麻利地摆好。
一转眼,瞧见唐婉眼儿红红,不由奇道:“小姐却是怎的了?脸色恁个不好。”
回头又等着青云道:“不过让你伺候小姐,就这副模样来?小心我告到夫人那去,仔细你的皮。”
青云朝唐婉吐吐舌头,笑嘻嘻挽着碧云胳膊道:“碧云姐姐别,小姐昨儿魇住了,央我说话,这一来就说道许久,是我的不对,千万别说与夫人,不然青云又得挨骂了。”
唐家就唐婉一个女孩,再没别的兄弟姐妹,平日里唐家主母杨氏疼得眼珠子似的,生怕女儿不自在了。
这要是知晓女儿梦魇,还不得又请医问药的,自家小姐不耐烦吃那苦药渣子,她们又不是不晓得。
“你啊你!”碧云戳了下小姐妹的脑袋瓜子,细心问起唐婉来:“小姐,真不请大夫瞧瞧?”
唐婉放下筷子,看着久违的二人,摇头轻笑道:“不必了,些许小事罢了。”
转而又朝碧云道:“你往前头去,与我娘说声,今儿我就不陪她瞧傩戏了,下半宿没睡,怪累人的,咱每在家里歇歇。”
“你二人若是想瞧,便一块跟了去也罢。”
碧云应声道:“也好,我去瞧瞧,倒是小姐你,每逢大傩仪,外头牛头马面都出来,乱糟糟,磕了碰了怎的,却是在家的好。”
又问青云:“你去不去?”
青云笑道:“你走了,我也走,小姐身边不能没人,我明日再去罢。”
“你个妮子怪懂事起来。”碧云收了食盒,又道:“左右傩仪有几天光景,你往后头挪也罢。”说着,笑将出门,往前院去了。
唐婉目光随着碧云的背影,久久不曾挪开,真好,一切的人都在,还可以重头再来。
随后朝青云道:“你快些吃,一会儿咱去后院暮春亭,把四围帘子放下,煮茶听曲儿去。”
青云眼睛大亮,忙点头,在桌上捡了几样吃的,到一旁矮几吃了。
稍后便里外收拾,吩咐人往后院打扫。
唐婉用了一小碗肉圆子馄饨,两块春饼并几样糕点,又叮嘱小丫头把那碟子茴香豆带上,就往后院暮春亭去,顺带消消食儿。
暮春时节,垂杨绿柳,杏花吐蕊,辛夷飘香。
唐家院子的景致,是唐婉最是念想的。
厅内,早已布置妥当,当中放着嵌山水小品围子榻,榻前矮几摆着泥炉茶水,冒着丝丝雾气。
唐婉歪在榻上,才吃了早饭,这会子却倦了,从袖中取出春扇儿摇着。
香炉燃着合和香,鼻尖闻着极舒服的,唐婉不觉间,又要睡过去。
忽而听得墙外几声呼嚎,唐婉皱了皱眉,侧过身不待理会,声愈发大了。
“外头怎的吵闹?”唐婉轻声道。
青云正煎茶水,小瓮子送到唐婉跟前,无奈道:“还不是那边新近来的,也不知从哪搬得许多家当,闹了五六日不曾收拾齐整,昨儿还到咱府上,说要借几辆马车载货哩,甚么道理?”
唐婉想着曾经唐家隔壁一直不曾住人,这会子又有人进来,又问道:“可借了不曾?”
若是没记错,她爹这段时日并不在家,倒是不知娘怎的处置。
青云摇摇头,她只听家中人提了两句,到底怎样却不晓得。
两人正待说话,隔着院墙又听见那头一阵喧闹,实在吵的很,唐婉索性也不睡,吩咐人叫了府中唱曲儿的,就在暮春亭外顽闹起来。
乐声起,吹过碧波湖,悠悠荡荡往天边儿散去。
唐婉嘴角含笑,思索着往后光景。
老天怜悯她,让她重新来一回,合该好好过舒坦日子,往后与陆家的孽缘,能撇开便撇开好了,她是再也受不住一次折腾了。
最要紧是她不能再伤德甫的心,她要护着爱着,哪里又能够让人随意耻笑了他去。
可这时节,她未曾与德甫遇见,他还会如往昔一般爱自个儿么?
这念头一起,唐婉便丢将出去,她能让德甫心悦她一次,也能心悦她第二次。
唐婉俨然成竹在胸,只等着再遇赵德甫,便是绑,也要把人给绑家里来。
大约想得太高兴,唐婉不自觉笑开来,一旁扶侍的青云捏着茴香豆砸吧吃着,见自家往日端庄文静的小姐,乍然如此模样,生怕她昨夜梦魇缠住,连豆子也不吃了,忙上前去。
“小姐可要略小憩一会子?我回了福叔,让他往隔壁家说说,多早晚别太闹腾可好?”
唐婉手摇着春扇儿,摇头道:“你找福叔来。”
正说着,垂花门那头便有两人走来,打头那人却是唐府管家福叔,后头跟着个小厮,看模样衣裳,并不是府里的。
须臾走近,福叔朝唐婉恭敬道:“小姐,老奴回您一回话。”
唐婉笑看着老人,眸中闪过一丝触动,道:“福叔你说。”
唐福朝后头小厮扬了扬手,回道:“这人是间壁那处人使唤来的,昨日咱府上车马俱去城外庄里送货,晚间才回,这不,那头说是要借的,恳请小姐示下。”
往常恁些个小事用不着来回,只这间壁是新来的人家,不熟悉,唐福却不好做主的。
那小厮立刻上前躬身,道:“小的平安,是间壁新来家的下人,得主子吩咐,恳请借上贵府二三辆马车,左不过三五日就还上的,祈伏抬手。”
唐家年轻一辈,止唐婉一人,她时常帮衬着管理家中诸事,小厮被唐福带到唐婉跟前,也算不上逾矩。
唐婉垂眸看着底下那人,摇着春扇的手稍缓,道:“我若是不借呢?”
这话说来,倒是让唐福与青云楞了下,自家小姐性情好,只要安心伺候,轻易不为难人,怎的区区借几辆车马,便不准了?
平安没想到唐家姑娘会这么说,一时没了言语,挠着脑袋只看着唐福。
“若是不方便,倒也不打紧,我这就去回了我家主子,”平安不敢耽搁,转身要走。
“站住。”唐婉轻飘飘开了口,挑眉道:“我说不借了么?求人办事囫囵派个小厮来,算怎的回事?”
“去,告你家主子,许他亲自来,要多少我便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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