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观兄,恭喜。”
那人一袭红袍,头戴栩毓含帽,胸口的大红花已经解下,面对赵士程这话,心里熬油似的受着。
“我还没输。”陆游一步步走到近前,冷然道:“德甫兄,莫要高兴太早。”
赵士程挑眉,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看来务观兄埋头苦读,又操心人生大事,不太主意外边诸事。”
“甚么事?”陆游奇道。
赵士程没答他的话,陆游又冷笑起来,拱手朝天道:“你私下与驻军将领见面,若是让官家知晓,怕你同是赵氏子孙,官家也不会放过你。”
倏然间,赵士程瞧对面之人的目光,带着几分怜悯,低笑道:“那又如何?你父子俩再往临安送信?”
赵士程打开折扇,幽幽道:“本王还是那句话,你且把心思放在功名上,旁的事少管,否则,便是我也救不得你。”
“你救我?”陆游似乎听到天大笑话,“我要得你救?从你对蕙仙上心那时起,你我二人便不再是朋友,你明知我……”
“慎言。”赵士程凉凉截断他的话,低斥道:“今日你大喜日子,实不适合说恁个话,也总是恁般鲁莽,从不曾顾忌她的名声。”
陆游眉头微皱,听不懂赵士程话里意思,他何时不顾忌蕙仙名声了?
赵士程不欲与他多说,见喜婆匆匆往回廊那头过来,知是来找陆游洞房的,便退了退身子,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道:“你已成婚,往事随风去,以后莫要再闹得婉儿不宁,与你没甚好处。”
陆游本就心有不快,听得这般话,更是,那头喜婆直叫他回去,又见两人在说话,只遥遥喊了两声。
“知道了。”
长袖下,陆游捏紧拳头,转身离去。
赵士程微微偏头看向垂花门,裙裾擦着门廊角,笑道:“可看够了?还不出来?”
门后一声轻笑,唐婉施施然出来,笑他道:“我是不敢见他的,仔细他说些不着调的话,怪喇喇的没脸。”
赵士程直笑着唐婉笑,若不是时机不对,真想好好与她亲近。
唐婉被他瞧着脸儿红红,红唇微动:“你方才与他说恁个做甚么?我倒不放心了。”
“无妨,”赵士程耳边听着外头吆喝笑闹声,轻声笑了,“我快要等不及了。”
“你等不及甚么?”唐婉问。
“等不及要娶你过门。”赵士程灿然一笑,见唐婉耐不住她的话要走,忙将人叫住,门内门外的,两厢说话。
“有人往临安送了信,到太师府,说了世伯一些不太好的话。”见唐婉要问,赵士程忙道:“你别担心,不碍事,倘若世伯有难处,你只管告诉他,不妨事。”
唐婉点点头,细看赵士程眼下有些青黑,许是没睡好,一路奔波了,便道:“你昨儿回来,我知道,我不问你做了何事,只千万保重,休要太操劳了。”
听得这话,赵士程只觉得浑身轻松无比,那劳什子的事儿都不算个甚么。
赵士程道:“我算不得甚么,倒是你,我不在你倒忙活上了,买粮买地酿酒的,我担心你累着。”
两人倏然相视一眼,俱都笑了,都已算是活过一回的人了,还是这般千唠叨万唠叨,谁让对方是他们珍视的人,只是放不下呢。
二人身在陆家,不好太过,只说上几句,便各自散开。
人刚一走,一袭红袍的陆游隔着花窗,遥遥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只觉胸中气血翻涌,狠狠转身离去。
新婚燕尔,王素兰伺候陆游起身,夫妻二人到前厅奉茶。
仆妇婆子在厅外伺候,花厅最前边,站着几个模样俏丽的丫鬟,打前头站着的便是侍妾白莹。
唐月与陆宰吃了媳妇茶,递了红封,陆游几个兄弟媳妇都各自引见过了,又有一番说道,才各自散去。
厅上只余陆游王素兰与爹娘在,还有几个伺候的丫鬟。
王素兰坐在侧首位,脚下跪着俏生生的白莹,容貌清丽,眉眼俱是勾魂媚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儿。
她才过门一天,就有侍妾与她抢丈夫了?只再怎么不乐意,她也不能表现出来,世家大族的媳妇儿,可不是要大度善良,为夫君纳妾开枝散叶么?
“姐姐,请喝茶。”
白莹匍匐在地,两手高抬,捧着茶盏在王素兰跟前。
王素兰接过茶,拨了拨浮叶,轻笑道:“妹妹侍奉相公日久,往后且好好与姐姐一道,勉励相公才是,起罢。”
陆游坐在边上,也不曾说话,对恁个事儿显得无关紧要一般,只频频看向上首的亲娘唐月。
唐月道:“好了,茶已喝过了,自回你房里去。”
这话自然是打发白莹说的,白莹颔首称是,心底泛酸,见王素兰一副端庄大方模样,干脆心一横,复又跪下来。
唐月皱眉:“你又怎的?”
白莹嫣然欲泣,压着声儿道:“回夫人,奴婢今日身子不爽利,想求个大夫瞧瞧。”
唐月放下茶盏,打发官家找了大夫来,往白莹所住的院子看了。
王素兰是午膳时得的消息,听得嬷嬷回话,胸中腾的一下生出一股暗火,抓着茶盏就要摔出去。好在嬷嬷眼疾手快,将她按住,老脸眼看就要哭了。
“小姐可要忍住,如今不是发火的时候,她肚子里有了种儿,将来生下来便是长子,即便是庶出,也压了长的名头,你千万忍耐。”
王素兰心里苦啊,才嫁进来,唐家就恁般给她没脸,往后她还怎的见人?
“生下来?这天长日久的,她一个贱人敢抢在我孩儿前头?!她也配?”王素兰眼中发狠,收了手,眼望着那头院子,心也冷了。
当晚,陆游歇在姨娘白莹的院子,不曾往新房去,又给王素兰添了几分堵,陆家下人都把恁般事儿当笑料讲,等唐月知道的时候,已传的不像话,当即把在书房温习的儿子叫来跟前,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陆游坐在扶手椅上,自嘲道:“我当是甚么事儿,娘,你且别管了。”
“你要气死我不是?娶了恁个好媳妇不要?只去姨娘屋里算个甚么事儿?”唐月早早支开下人,屋里只余母子二人。
陆游心气上来,冷笑道:“这媳妇儿可是娘当初要我娶的,我娶了,还要如何?她左右是陆家人了,不然娘再把她送回去好了。”
“你!”
唐月气得胸口发疼,眼珠一转,立时捂着胸口哭起来:“我怎的生了恁个不孝子?生要把我气死才甘心!还要我活着做甚么?不如死了干净。”
陆游皱眉,知道自己说了气话,也不敢再顶撞,垂首侍立,滴着脑袋不说话。
这招对儿子甚是管用,唐月暗自得意,假意哭道:“哪家是恁个样子,妾室先正室有了身孕,怕不是要被人嗤笑了去?若是王家闹起来,有你好果子吃。且你还没得功名,若是有人告你宠妾灭妻,你还有甚么指望?”
“左右妾室那儿你先别去,她有身孕也伺候不了你,你总得多往王氏身边,把人哄好了,总有你的好处。”
陆游苦笑,躬身道:“孩儿知道了。”
总算儿子乖巧听话,唐月很是满意,又问:“我听你那小厮说,你最近很是不能静心,常神思不属,为着甚么事儿?”
陆游早已习惯母亲事事要管,也不敢反驳,见问了,便回:“母亲曾答应过我一事,如今我已娶妻,可否兑现了?”
“你却还有何事要办?你是我儿子我总依你。”唐月拭了几下眼角,捏着茶盏吃几口润喉,又是往日那个争强好胜的陆夫人,哪里有刚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模样。
陆游早知母亲恁个性子,却硬不下心肠来,孝之一字对他而言,很重,似泰山压顶,轻易不敢撂下。
“成婚那日,儿子做了个梦,”陆游似回忆又似茫然,因为那梦太真实,真实到他以为确切的发生过,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从没有经历过的。
“甚么梦?”唐月皱眉问,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梦里我与一位姣好的姑娘成了亲,她坐在喜床上遥遥与我招手,说要与我生生世世在一处。”
“我与她过了两年恩爱日子,本来好好的,母亲却不喜欢她,说她耽误我功名,又不能与我繁衍子嗣,要我写休书与她,打发她离开陆家回娘家去。”
“可是她真的很爱我,我也很欢喜她,我们都是非彼此不可,娘却生生把我二人拆散。”
“我听了娘的话,休弃了她,娶了王氏,生了许多孩儿,娘很高兴。可我心里还是惦记她,时常想着我每在一处的恩爱日子。”
陆游眼眸渐渐模糊,手一抹,满满是泪珠儿流下来。
他道:“梦里我曾给她置了小院子,想等娘回心转意,我便再迎她回来,可是娘找上门把她羞辱一番,她知道我要停妻另娶,就彻底离了我去。”
“别说了!”唐月猛地怒喝,砰的一下将茶盏放下,骂道:“你编排恁些个与我听,是想说甚么?!”
陆游依旧自顾自话,道:“后来梦里我真的娶了旁人,她也嫁了其他人,那人比我更爱她,对她更好,我自愧不如,可我是真的放她不下。”
渐渐的,陆游抬起头,直直望着上首的妇人,声音缥缈极了。
“娘,你怎的不问问,我梦里那女子,到底是谁?”
唐月不耐烦道:“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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