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园时车行瘀滞,将进城唯一的大道堵得满满当当,舜家的两辆马车也停在路中,等着前头通行。

    姐妹俩的车本紧跟着父母,可惜轻车老马一路被插队,被横七竖八地隔开好远,只有零星骑马的人,从大路两边的泥地里纵马通行,不时溅起些和着雪沫的泥点子。

    “同是在朝为官的家眷,谁家的车夫如此有失体面。”小五嘀咕着挑帘从窗口伸头出去看,前头父亲下了车,正和一位二十来岁的清贵公子说着话。

    她缩回来掩好车帘,生怕有脏东西溅上来,“父亲以不偏不倚自居,从不和朝中什么人交好,怎么今天与人倾盖如故,倒不怕旁人猜疑呢?”

    舜嬅双眼紧闭,仰头靠着,方才园中之人、心头之事还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多停一会儿也好。

    这时有人拿扇柄笃笃地敲马车窗棂,一把清和的男声问道,“舜小姐在否?”

    莫不是那小将这就找来了!小五一个激灵,又将帘子掀开,春风俏面看向来人。

    却是个不认得的男子,一身简素青衣,拿一把折扇,鬓若刀裁、十分得斯文秀气。

    他见帘子一撩,拂开空气中轻舞飘落的细小花瓣,扑出张玉雪生辉的娇妍面孔,眼光一闪,转瞬又归于温和平静。

    小五顿觉失落,又打量来人。元月天气,谁打扇子?八成是玉堂署里最不学无术、吟风弄月的纨绔子弟,不顾天气扮风流。不然,就是国学馆里分不清楚春夏秋冬的书呆子!

    书生看她不答,又问,“可是舜府车马?舜小姐可在车中?”

    小五秀眉一蹙,不耐烦起来,“放肆,你是何人,随意敢问官家小姐?”

    那人恍然,连忙自证,“在下国学馆生卫选光,未报名讳,实在唐突,望姑娘海涵。”

    果真是国学馆的穷书生,怪不得和三哥哥一样的书呆子气。小五见他憨厚可爱,偶然起了玩心,她端坐在车窗前,清清嗓子,“你怎知我不是舜小姐?”

    “姑娘莫说笑,你同舜小姐虽然长得一样,但……”书生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托在手心里笑道,“舜小姐方才被削去了一缕头发,你可有少一根青丝?头发在此,不会骗人。”

    她简直难以置信,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辩白,可他托着呈上来的,可不正是一小股绾了结的长发!

    卫选光又追问第三回,“姑娘,你家小姐可在?”

    她想去拿那股头发,书生却又藏进袖中掖着,十二分精贵的样子。她转头看姐姐,见舜嬅脸上红红白白,捂着一侧耳后,而另一侧单单垂着一缕发丝,闪着雁尾一般乌黑的缎光。

    小五了然,今日撞见陌生男子的人恐怕不止是自己呀,便端起架子问书生,“卫先生找舜小姐何事?”

    “姑娘,在下只替我家公子只送一件东西,舜小姐若不便,就请你转交。”话毕,把手中那柄折扇递了过来。

    好一把精巧的扇子!她不由叹道,湘妃竹扇骨似洒了斑斑泪迹,扇尾坠一枚玉玦,正要打开扇面一观,却被书生按住,“请姑娘转交舜小姐便是了。”

    她便收了笑意,骂道,“你家公子又是何人?这样躲躲藏藏、避而不出,好不光明磊落!”

    卫选光笑了,向前面遥遥一指,“我家公子,正同令尊说话。”

    小五钻出窗外一看,正是那年轻的贵公子,转头回来再要问,卫选光只是笑笑,自离开了。

    他刚走不久,前头车马动了起来。

    “舜小姐,说说吧!”小五凑近她耳后,细看果然是一小簇整齐的切口,“怎么好好的头发被人贴耳剪去一截?刚刚你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舜嬅眉头微颦,手中左右把玩着湘妃扇,目光闪烁着咬唇低语,“有人说我丢了扇子,难道真给我送来一把?”

    其实,自巳时初进了御苑,她便处处留心,待母亲和妹妹一分神,就独自到皇亲国戚汇聚之地寻找柳贵妃,想着借佛法之由刻意接近。但此地括阆苑之美,藏山川之胜,要在找一个人,哪里容易。

    舜嬅见不时走过巡逻的卫士,计上心头。今日皇帝并未亲临,园中身份最重的,当属后宫之主柳贵妃,她所在之地,必也是戍卫最严之处。

    她爬上三层观景塔,将御苑内一池三山饱览无遗,果然见临湖的一座假山水榭外,围着层层戍卫。

    舜嬅自知此举冒险,哪怕到了贵妃跟前,她装出来的礼佛之心也未必能打动虔诚的贵妃。她一面朝湖岸边靠近,一面默念复习这几天背下的佛家偈语。

    正屏气凝神地想,忽然肩上一记狠劲,按着她扑通跪了下去,双膝磕在青石地砖上,疼得她惊呼出声。

    本能要挣,身后之人却轻松拎起她双臂,单手绞在身后一压,她便跪得扎扎实实、动弹不得。

    那人厉声喝到,“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她几乎要趴到地上,肩臂简直要被折断了,又疼又惊又难堪,这般境地好不凄惨,窘迫之间连喊了几声救命。

    “岂有刺客喊救命的道理!”那人又低沉着道,随即便是刀剑出鞘之声,冰凉的铁器贴上她的后勃颈。

    剑刃冒着凉气,从后颈横至耳边,前世被勒断的脖子,难道才接上了这短短几天,就又要在这儿被砍断?

    她高声辩白,只希望水榭里的贵妃能听到,出来救她一命,“我不是刺客,我是舜府的女儿,只想见一见贵妃娘娘,叩谢她为崇虚寺捐的香火。”

    终于惊动了水榭中人,却不是贵妃。

    一个玉面青年缓步走下台阶,停在舜嬅跟前,微微低头俯视,但见这女子花容失色,却难藏艳逸动人,又玉雪似的一团,娇弱无瑕。

    天下除却貂蝉、隐娘,哪里还有这样标致的刺客?

    “不过是女儿家丢了把扇子,急着出来找呢,何必唬她。”他向左右吩咐道,又低头问舜嬅,“报上姓名,好叫家人来接你。”

    她瞧眼前停了一双青云靴,雪青衣衫、饰有珩纹,再想仰头去看,耳后那剑寒光一闪,逼迫她伏得更低,垂下的鬓发顺势滑落,被利刃削下一簇,缓缓飘散在青砖地面上。

    那人还绞着她的手臂,急于向青年进言,“殿……”

    青年却不许他多嘴,“你这凶神,且下去吧。”

    舜嬅肩上一松,终于接上了力气,被青年托着手肘扶起来。

    一站稳,忙摆脱他的搀扶后退几步,警觉地看过去。

    这人身长约有八尺,如一树芝兰临风而立,簪星曳月般风流,舒朗眉目间似带笑意、神采飞扬,皮相倒是极好的,只不过这鲜衣怒马的放肆模样,若非皇极贵胄,就过于倜傥了。

    “不如进来坐。”他转身往水榭走去。

    便立刻下来两名侍女,左右将舜嬅搀到水榭坐下,根本不由她是否愿意。

    那青年在书桌前拾笔舔了墨,面前铺着巨幅的画卷,亭台楼阁、鸟语花香已跃然纸上,“我是宫中御用的画师,今日奉太子之命为别苑作画。你说姓舜,是哪个舜?我好叫人去请,来接你回去。”

    舜嬅不信。这人自称画师,却穿一身价值不菲的大袖长袍,画这样的巨作,就不怕脏了衣服?可他落笔精准,勾线着色无不从容调度,自有一番格局丘壑。

    只是纵有才情气度,一介画师,架子未免也太大了。

    可刚刚受了惊吓,已脱口而出姓舜,也只好半真半假地胡编下去,“家父姓舜,在朝为官,乃尚书台侍郎。”

    青年略一思索,笑盈盈地望向她,“朝上有两位舜大人,御史台舜中丞善辩,是现世苏张,尚书台舜侍郎工书,是当今颜柳。舜小姐耳濡目染,定也写得一手好字。”

    他将笔递过来,“我只会画画,不识几个字,这幅观园图只差落款,能否请舜小姐代劳?”

    看他谈吐,必然是礼仪人家,岂能不识字?

    舜嬅满腹狐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念在他刚刚出手相救,想着写了字,赶紧脱身才好。便接了笔。

    那青年逐字念道“开岁嘉月之七”,她逐字写来。

    又念道“严铮谨承御览”。

    她刹时停了笔,拧紧了眉心仰面瞪住他,疾言反问,“哪来的狂悖画师!竟敢直接署太子的名讳?”

    青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却见她一脸认真地瞪过来,跟朝堂上上骂昏君、下骂奸佞的御史中丞简直一模一样,只是这样一本正经、娇憨可爱,被她骂一骂倒也无妨。

    他细细看着那行小楷,流畅瘦洁、清婉飘逸,蓦地大笑,在她肩头轻问,“怎么?不敢写啊。那你看看我的画,画得如何?”

    简直遇上了盲流,简直岂有此理!

    她经不起戏弄,涨红了脸,也不愿再看他爽朗明亮的笑脸,只想赶紧摆脱他,“多谢相救,我告辞了!”

    小五听得津津有味,捋着她仅剩的一侧雁尾垂发,幸灾乐祸道,“精彩精彩,这扇子原有这样的典故!你若肯叫我一日姐姐,我就当作没听过此事。”

    “长幼有序,事关尊严,自然是宁死不屈的。”舜嬅嘴硬,心里却焦急不安。

    今日此行,颗粒无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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