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舜夫人疲累不堪。她生下两姐妹时已年过三十,又常年有血气不足之症,分娩时血崩,彻底伤了身,最受不得累。
今日车马劳顿,又在园中与人费了半天的口舌,如何不辛苦。
舜询回御史台料理公务,姐妹两陪母亲用了饭,就赖在屋里看话本子,直到夕阳西斜,被傍晚回家的两个哥哥撞个正着。
舜家长子曾是当年的文魁,本可以入朝领一要职,但听从父亲的指令投了当时的东宫阵营。无奈不久后太子因故被废,封甯王就藩,舜家老大也只能跟着去封地随侍,从此断送了祜都的锦绣前程。
次子舜恒也已学成,心向储君,本有望凭着国学馆的举荐赴任东宫。舜询却视长子为前车之鉴,硬是讨回荐书、切断捷径,让老二留在玉堂署,同贫寒学子一样熬功名。
只有幼子舜忡仍在国学馆中求学。他最得舜询真传,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有小中丞的雅名,却又与父亲政见不一,往往话不投机。
他见两个妹妹都读着坊间话本,不禁埋怨,“又读这些,不是私奔就是落草,母亲也不当回事。”
“许你在外头看时评、写文章,就容不下妹妹们看些本子?”舜夫人刚服了药,苦得皱起脸,忙拈了枚蜜饯甜嘴。
舜忡年前才因写了时评,还私自刊印成册在街头派发,被舜询好一通惩戒,骂了“不务正业、妄议朝政”也就罢了,还在柴房关了数日。倒来找妹妹们的茬了。
小五不以为然,只管戳他痛处,“三哥哥看的书、做的文章,也不见得好些。哪个衙门都知道你小中丞直言善谏,看谁敢用你呢!”
舜忡讳莫如深,显然是不与她讨论前途的。
但老二舜恒就不同了,他心宽体胖,讲究万事和乐,即是爱和稀泥、两头不得罪的做派,“天子微恙,太子辅国,眼下看似太平,实则山雨欲来,三弟看看风向也没错。”
此话一出,舜忡的表情有些微妙,盯得舜恒莫名紧张起来。
但他惯会插科打诨、转移注意,便翘着二郎腿在墩子上坐了,“我今日听闻一桩轶事,说给大家听听。这御苑,由太子殿下亲笔画了一幅观园图,呈给天子御览。”
“太子亲笔?”舜嬅眼皮一跳,那画师真是奉命捉刀代笔?那太子可就不光是软弱昏聩了。
“那是自然,‘开岁嘉月之七,严铮谨承御览’。”道出太子名讳,舜恒咂嘴,恭敬地向东边抱了个拳,又接着说。
“太子的丹青是朝中一绝,远处百舸争流,近处百花齐放,别苑、丹青无不是胸怀丘壑,造化天成。天子龙心大悦,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是□□上国的风范,当即便给御苑题名:争鸣园。”
舜嬅心中苦笑,争鸣园辉煌一时,不出几年就毁于战乱,亭台楼宇化为焦土,珍稀草木也沦为薪柴。这名字不是百家争鸣,而是四海争斗,竟是一语成谶了。
“台下看官,可知这观园图,最出彩的一笔在何处?”舜恒若有一日开坛,必能成为祜都炙手可热的说书先生,他举手做惊堂木,在大腿上一拍。
“竟是太子身边一个扈从信手勾的几笔!此人美其名曰,千帆争渡有形无声,百花竞艳有色无香,在舟舸水花上添了一对惊飞的鸥鹭,又在花丛前勾了一双蝴蝶。于是声、色、嗅具备,简直是神来之笔,叫人拍案赞叹!”
“台下看官,可知何人能有这番气魄,敢在太子画上动笔?”
又响了一记惊堂木,“此人姓卫,名选光,太子赞他‘暾将出兮东方’,特赐表字——东君。”
舜嬅似乎是被一下子拍醒了,卫选光她不认得,但卫东君三个字却如雷贯耳,前世北境军中牙帐,便屡屡要提及此人。
没想到他早早就是东宫的亲信,他来拦车,口中的公子难道不是那狂悖画师,而是太子吗?可太子又如何从天而降了呢?
猜来猜去,她将唇咬得红痕一片,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安定。
小五就不同了,她回想立在车外那个弱不禁风的文俊书生,偷偷一笑,倒是小瞧这酸秀才了。
舜恒见几人听得入神,接着卖弄,“太子尚是皇四子时,这卫小郎就陪伴左右,如今是东宫小辈中头一号的人物。将来太子御宇,他必是新政的先锋。只可惜,门第低微、出身平平,可惜啊!”
“呵!”舜询冷不丁地在后面哼了一声,也不知听了多少去,“你不去天桥底下卖艺,才是可惜了了!”
几个子女连忙站起来,舜恒更是险些左腿绊倒右腿,“父亲回来了。”
舜询来回打量他们,脸上阴晴难辨,“阿恒,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和天子一起品评过这幅画了?”
舜恒低头讪笑,“儿子不过道听途说,回来当个笑话说。”
“你也知道道听途说?可还知道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三人成虎?”舜询拍案骂道,“朝堂上风云变幻,天子尚在,你就敢说太子御宇?就敢胡吣新政、旧政?”
舜恒玩世不恭地低着头,不敢答。两姐妹面面相觑,只有舜夫人出声解围,“下了朝在家里,也没个外人在,老爷不必动怒。”
舜询抬手在台面上狠狠拍了两掌,像砸在舜恒的脸上那样砰砰作响,“你心向东宫,的确是我拦了下来,但是为父在朝上何尝不是委曲求全、如履薄冰!你夹紧尾巴安分做人,别连玉堂署的凳子还没焐热,就革职查办,连累全家为你陪葬!”
革职查办,全家陪葬,几个字钻进舜嬅的耳朵里,脸一下子白了,这些事还在三年之后,为何这会儿听到,倒像眼下有什么大祸要临头。她陷入沉思,急剧地搜索回忆。
这时舜忡忽然朗声道,“父亲,皇上既然为御苑题名争鸣园,就是要开民智、集民力,百家争鸣、欣欣向荣。父亲却风声鹤唳,连一句讨论也听不得,岂不有违圣意?”
竟敢驳当朝铁嘴——御史中丞舜大人的训斥!舜恒忙用手肘碰他,“三弟慎言!”
果然,舜询冷哼一声,“争鸣园,真是天子御赐之名吗?是太子呈上去,说服陛下允准的!开民智、集民力之言,不过一座空中楼阁。个个自诩鬼谷、卧龙,岂不把民智、民力玩弄于鼓掌之间?治国,要的就是王权独尊,太子锐意革新是不错,但殊不知过犹不及,只会带来掣肘和制约!”
“父亲,王权独尊之言,儿子不敢苟同。”
舜忡又辩了一句,满屋都静了,心惊肉跳地眼观鼻、鼻观心。
舜嬅脑中白光乍现,想起来了!前世里三哥哥也因与父亲政见不同,一次争论后详细记在了日志中,后来落入政敌之手,成为罗织罪名的证据之一。
只听舜忡高声疾言,“王权独尊只有暴君□□,太子开明、天子圣明,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舜嬅冲过去拦在舜忡身前,“别说了!你会后悔的……”
舜询怒目圆睁,喝道,“让他说,我也听听国学馆的高徒,有何高见!”
“三哥哥,这样争辩毫无益处!”
舜嬅拼命要把哥哥推出门,却被怒目切齿的舜忡拂到一旁,跌撞在椅子上。
“不许寒门学子直抒胸臆,就是父亲所谓的王权独尊?您领着言官攻讦国学馆长,就是因为近日甯王领衔的洛系大放异彩,而洛系主流皆出自国学馆!世人都说舜中丞执正持平,您就是这样秉公进谏的吗!”
舜忡脖颈上青筋暴起,不知这番话是憋了多久才吐露出来的。
舜询直直地盯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所以你认为,国学馆罔顾律法、私印书刊是直抒胸臆,本官执法奏报、彻查秘书监,就是泄私愤、报私仇?”
“是!”
舜夫人忽然端起茶碗掷向舜忡,刚沏的清茶泼了一地,“阿忡!父亲面前,怎么说话!”
白瓷小碗碎成几瓣,细瓷渣飞溅,舜忡眼都不眨,撩开袍裾直挺挺地跪在一地碎瓷片上。
“我是馆长的学生,为恩师鸣不平,请中丞大人见谅。大哥身在甯王的洛系,二哥也早晚是太子的人,我不欲陷入纷争,宁可游历天下做一个在野的隐士,也请舜大人成全!”
不称父亲,而称舜大人,这便是父子陌路的意思!
舜夫人气急,扑身朝幼子捶打,“父亲不过说你两句,竟这样甩脸子,师徒之情焉能胜过父子之情?昏了头了你啊!”
舜询面色铁青,额头突突的跳,“舜家世代食君禄,从没出过什么在野的隐士。你连朝廷大门向哪边开都不曾摸到,就一心要做反骨……好好好!那就不要姓舜,不要进舜家的祠堂祖坟。”
这恩断义绝的话语一出,无人不惊,子女们一同跪下讨饶,求父亲不要大动肝火。
舜嬅呆坐着,眼前的人物景象走马般转着。这一次闹得比前世更凶,三哥哥的日志在哪儿,撕了也好,烧了也好,总之不能留下那祸根。
官宦世家的子女,从来少些自由,但退场时所需的勇气,并不亚于登场时所需的智慧。
舜家长子被迫随甯王出京前也曾绝食刺股抗议,但终究在舜询的坚持下,向文人风骨低了头——一日为臣,一世为臣,岂能趋利避害,做那三姓家奴?
此刻,幼子舜忡,向父亲、母亲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在如血的残阳下走了出去,那一袭书生的青衫,竟若军士飘扬的战袍,哪怕手无戈矛,也无往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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