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研究院上下为了重开藏经洞做了许多准备,去了一批又一批工作人员,首先测量空间湿度和温度,不断做实验和模拟,尽量保持在恒温状态减缓壁画损坏。
再就是测量室内光源摄入量,尽量在开窟那一刹那保持画面不被长时间暴晒。
当然,最好的方法是隔绝空气。
人体的每一次呼吸对于壁画来说都是一次看不见的伤害,这也是莫高窟近几年来减少对外开放,限制游客出行数量的原因,因此甚至有人提出了人手一套水肺潜水装备的提议。
没有人觉得这是大题小作。
从1900年6月藏经洞被发现到今天的120多年间,敦煌学逐渐兴起,莫高窟从默默无闻到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其中既有风、霜、雨、雪、沙等自然力量的侵蚀,也有社会动荡、战争破坏等人为因素的影响。可以说这一个多世纪,浓缩了莫高窟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现今他们这些被选中参与揭开它的面纱,一众人穿着滑稽的水肺潜水装备站在破败的黄土墙前,面上全是一派庄严。
说是全副武装,其实只不过是借助水肺装备减少呼吸带来的损害而已。霍彦站在池雨身后,小姑娘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面镜遮去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但嘴里的咬嘴因为激动小幅度地震颤着。
霍彦离得近,仿佛听到了咬嘴被她叼在压力咯嘣咯嘣咬着缓解紧张的声音。
像一只馋肉的小狗。
霍彦手里还提着一大桶修复的白垩土,腾不出手去捉弄她,遗憾的叹息了一声。
池雨一直紧张地盯着前方同事开窟的身影,哪有注意力看谁在观察她,敦煌日照时间长,正午的阳光刺目,被破开了一条阴影,尘封多年细碎的灰尘像是被人一把洒了出来,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窟开了。
等候在一帮打下手的人忙拿出之前定制的亚克力板——上面沾上了隔绝光线的吸阳布,一个个的放人进去后,关禁闭似的把亚克力板竖起做了个简易的门,隔绝了阳光,湿度和空气。
门板隔绝那一刹那,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朝他们敞开。
没有人说话,只听到从鼻腔经过处理传送到水肺装备的笨重呼吸声。
院长走在最前面,不知是因为装备太重,还是因为年纪大了今日操劳,整个人驼下了背,从池雨的角度看去,就像是水肺装备压垮了他。
池雨掏出自己作为解说员的特备小手电,为了减少光源损害,也是整只队伍的唯一携带的一只。
当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光源向壁上望去时,空间仿佛有一瞬间凝滞,依旧是没人开口。
池雨几乎是稳住自己抓牢了小手电。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之前所做的准备都变成了无用功。
兴许是巧合,手电随手照到的地方,在场有经验的人隐约看出来,曾经应当是一幅《释加牟尼灵鹫山说法图》。
为什么说曾经,为什么说应当?
因为那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图了,只剩一双释加牟尼斑驳的眼睛,似在与他们对望,看不出悲喜。
没有壁画,什么都没有。
墙壁上大片是被胶带类物品粘去的痕迹,好像在无声嘲笑他们大费周章做出的无用功。
前面说过,王圆箓此人的所作所为,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批评抨击他的,有理解包容他的,众说纷云,褒贬不一。
霍彦刚到敦煌时,跟着一群散客随大流地去看了晚会,至今犹记得名字《又见敦煌》,他自认为没什么艺术细胞,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演出中王圆箓选择将经书文物贩卖给斯坦因时的悲凉。
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低泣,看的人胸腔里的激愤,不鼓自鸣。
研究员的人都知道,俄国十月过命期间,敦煌政府曾经将莫高窟作为关押逃亡的白俄军官的监狱,这群强盗在冬天,竟然把壁画留下来烧火取暖。甚至在临走时,带走了许多珍宝。
莫高窟内有被胶带粘贴掳掠走壁画的痕迹不稀奇,但从未有人敢想过,所有人屏息期盼的十七窟。打开时,竟是这样一副破败景象。
池雨握着手电扫了一圈,外窟内皆是一片狼藉。众人不忍再细看,以院长为首,又忘内窟走去。
内窟里不以壁画见长,狭小的空间因为一下子涌入太多人变得拥挤,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角落的几个落满灰的箱子上。
没有锁。也不见任何封条的痕迹。
倒不是说原本有但因为历时太久掉落了。
是因为原本就没有,没有被人重视过的东西,自然不会大费周章去保护。
院长戴上手套,轻轻一拨弄,木箱的外壳就脆的敞开了自家门。
好些经书,叠罗汉一般叠着。
有人说,“敦煌经卷,藏于英国者最多。法国者最精,俄国者最砸,日本者最隐秘,中国者最杂最乱。”
一句话,道尽无数道貌岸然的强盗者嘴脸。
一同进窟的有好几个这方面的专家,院长招呼了几个人过去,借着手电微弱的光,细细寻找着什么。
留下线索的经卷不多,一众人快速扫过去,在其中能寻找到的题记中记载的最晚经卷书写时间,乃是大宋咸平五年,也就是公元1002年。因此,藏经洞封闭的时间,大约也是在1002年之后。
距离这次重新凿开,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
院长同众人商讨一番,决定把经卷先妥当收拾起来,待回去再细细研究。
然后,在搬弄经卷时,夹缝里掉落出一张薄薄的纸来,与之前院长所提及的无异,的确是没有盖上“三界寺”印章。
是当时王圆箓写给当时的县知府的信,因他不识字,约莫是找的村庄里的先生带笔。
撇去前言的奉承和后叙说的恳求官府派人打理莫高窟故事,中间有一蹊跷,顿时有大佬在一旁,疑惑地“嗯?”出声。
其中有一句写道:今又幸梦三青鸟,不知数入我梦。青鸟曾缘三危山,啼血泣泪,望窟如溪。
霍彦愣了愣,这便和池雨之前和他讲的三危山传说对上了。
王圆箓一个穷道士,自然也请不起多么高明的代笔先生,即使写的是古言也浅显易懂。
大意是说:今日又有幸梦见了三青神鸟,不知如此频繁入我梦境,哀叫声如啼血泣泪,究竟有何事相托,竟是一副有苦不能言的模样。梦境里青鸟依旧盘旋在三危山上空,遥望着莫高窟的方向,眼里满是不甘心。
再往下看,赫然又是一句,青鸟吐其言:千年后有人来此,不必关后世之论也,助我出此,不然,必有大难。
黑暗里只有微弱的一束手电光。
众人浑身汗毛竖起,惊出一身冷汗。
王圆箓,当年竟是做了预知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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