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阪市内出发,服部平次在大泷悟郎的陪伴下开车一路赶往丰能郡能势町一带的山区。这里有一座人称“百木岭”的山岭,是他们的目的地。车行驶于迤逦蜿蜒的山道,顺着山道往前看去,能看到不远处的天边上垂下薄雾,弥漫在低矮的山林间,一缕一缕飘着纷纷乱舞,在半空中打着旋,将山林吞没在腹中。
“老爷子一直住在这里?”服部平次心事重重,来路茫茫令他头脑混乱一片,他忍不住去问身边开车的大泷悟郎,“几年前他音讯全无,怎么查都没有下落,我还以为他已经……”
大泷悟郎因为长时间的行途而放松了警惕,脱口而出,“部长那时候和羽柴部长闹翻了,没消息过来才是正常的。”
这是服部平次头一次从旁人嘴中清楚的听到关于过去的事情,羽柴家出事时他不过十岁,年幼且饱受惊吓,记忆里留下的画面成了七零八落的片段,无论怎么拼凑都很难凑出一段完整的故事。关于自己的父亲和死去的羽柴英士,他只记得他们在羽柴光失踪后决裂,服部家不再和羽柴家有来往,两家人连表面上的和谐都难以维持。
“他们为什么闹翻?”有知情人在,他没理由放过打听的机会,连忙追问。
大泷悟郎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服部平次,犹豫着说:“……这件事其实由我来说不太好,而且我这些年偷偷给你递的羽柴家消息太多,部长还警告过我。”
“这也不是什么警方需要保密的消息吧,你就当办公室闲话说给我听不就好了。”
大泷悟郎最后还是架不住他的央求,“那你听完不要去找部长争论。”
“我肯定不会。”
“当年安全屋遇袭,羽柴部长情绪失控,不择手段地打算彻查信息泄漏一事,你知道当年党争有多严重,这一查恐怕上上下下牵连不少,部长不想他引火烧身企图制止,结果反被他怀疑,”大泷悟郎说到这时,服部平次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表情都僵在了脸上,心跳得飞快,“没想到的是,时间没多久,部长手下真的有人被查出来手脚不干净,羽柴部长就……有些失控,甚至动了枪。事情闹大了之后,羽柴部长当着所有人的面和部长翻脸,抛下警官证离开了警局。”
服部平次愣了,艰难地开口问:“我爸……他是因为这事封存绑架案?”
“怎么可能,”大泷悟郎不假思索地说,表情甚至有些激动,“我知道部长在羽柴部长去世后封存绑架案的决定看起来很不近人情,也有很多人私底下议论过这是公报私仇。但是部长他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人,因为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忘记过羽柴部长。”
“那他为什么不再继续查下去?”
“至于这个问题,恐怕我无法回答你。当年一案牵涉太多,掺杂了不少人和事,部长当年也顶着不少压力,具体的情况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话说到这,车停了下来,大泷悟郎伸长脖子去看车外的景色,似乎是在确认地址,空旷的山道上一片死寂,他指着公路旁一道不起眼的豁口说,“到了,从那边小路直行,有人会接你。”
服部平次不解,“那你呢?”
大泷悟郎摸了摸额头,有些为难地说:“部长当年很是得罪了羽柴家的人,所以那边的态度很坚定,不准大阪府的人进去。”
服部平次见状只好独自下车,三两步就从山路拐进了扭曲倾斜的小道之中。坚实的泥土路没走上多远就到了尽头,换上了砌好的砖石路,道路两侧稀稀拉拉品种参差不齐的绿浪颜色陡然浓烈,青碧色的汪洋顿时往山上更高处的地方扑去。他顺着这层浪看去,正看见一个容貌年轻且不起眼的男人板正地站在砖石堆砌起来的路的一端,衣着朴素,布料看着有些粗糙,被水洗得发白,长袖卷起在手肘关节处挂着,露出一截肌肉线条分明地小臂。
也正是因为这截小臂,服部平次下意识多留意了男人掩藏在宽松衣物下的身材。相较起很多人,眼前的男人身材明显要健硕不少,是经年累月锻炼过的身材,这令服部平次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你是?”
“很高兴见到您,服部先生。”那年轻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微微弯腰以示礼貌,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也许是表情太过于恰当,导致这张平凡的脸看着有些假,“老爷身体不好,我代替他来迎接您,你可以称呼我为大道。”
服部平次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才发现站在山坡下时并不是他的错觉,眼前的男人确实健硕高壮得让人倍觉压迫感。他站在对方面前显得格外拘束,轻轻点头问候,“大道先生。”
那自称为大道的年轻男人言行举止带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互相认识过后便笑着带领服部平次踏上砖石往更深处走。两人在厚重的林间小道中来来回回地穿梭,直到他开始眼花缭乱分不清方向,那条路才逐渐宽阔,通向一座融化在重重叠叠地绿影之中的矮楼。
这坐矮楼房完美地与周围幽暗的深林化为一体,清清冷冷地伫立着,风吹过,带来的全是这个繁茂的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声音在窸窸窣窣地窃语。
“服部先生,这边请。”男人慢条斯理地带着他走向矮楼一角,伸手拉开那扇棕色的木门。
穿过那道门,他才仿佛回到有熟悉感的世界。屋子里穿梭的人类给这片本就带着强烈排斥感的地界染上了些微的人气,余光瞥见有人手中推着价格高昂的医疗仪器往电梯里走,也有人拿着文件正低声交谈,白纸上粗略一扫能够看见一些医学相关的词汇。路过的人怀里正抱着未开封的医疗用具,这座平庸而安静的矮楼内部似乎被搭建成了一座医疗中心。
服部平次默默打量,学着这些人微微低头,专注于自己的路,只用余光扫视。
“请这边走。”大道又一次开口,两人走进了一层大厅正中央的电梯,和医疗仪器所使用的电梯不同,刚一踏入便能够明显感觉出电梯的特殊,似乎经过专门改造,和平常电梯有着相当大的差距。就在服部平次留意电梯时,电梯门发出轻微的哐啷一声,门外的声音骤然断开,两个人被装在了这个厚重的,毫无声息的铁盒子里,摇摇晃晃地被提起来,稳定地向上游移。
“大道先生……是医生?”服部平次问他。
“不,我只负责照顾老爷日常生活,医疗方面的知识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大道低下头,声音在有限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压抑。显然对方并不是擅长社交的那一类人,话说到这就断了,服部平次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话题卡在了这里。
两人陷入了沉默,时间也顺势变得漫长。
在意识里无限拉长的时间突然就令服部平次心跳加快,呆在狭小的空间里,他的感官似乎也被锁进了黑匣子,猛然就将他拽进了回忆里那片无限扩大的黑暗空间。他抬起头,头顶地白炽灯依旧晃如白日,可他的五感却像是沉入了一片毫无边际的海水之中,灯管如头顶悬挂着的苍白的太阳,翻滚地海浪将他托起,将他送往八年前的冬天。
“我想见你,平次。”声音突起,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眼前展开的仿佛就是曾经的一切。
那时羽柴光被她的父亲藏了起来,只给服部平次留下了只言片语,他将这当作了他们之间一个习以为常的游戏。她藏起来,留下线索,指引他告诉他怎样找到自己。
服部平次轻而易举地追寻着线索找到了她,站在围墙外仰视着这座小楼。他眼中的楼房突然变成了莴苣公主被困住的高楼,而莴苣公主正走向窗口静静地发呆,悄然褪去的晚霞将天际染透成了炭火一般的颜色,天火倾倒落在窗边,她像是身沐烈火,却麻木得不知疼痛。
远方掠过漆黑的飞鸟剪影,颜色浓烈到发紫的流云从头顶游弋而过,他看着即将扑来的黑夜,一鼓作气攀爬上了院子里那颗栎树。身体紧紧地贴着头顶落下地阴影,如同抓住了故事中被囚禁在塔顶的公主垂落的长发。
他拨开堆积的树叶,透过模糊的日色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然后看见她的脸如枝头上凌空盛开的花,在这日暮下绽放了璀璨的颜色。
“平次。”她的声音欣喜而雀跃,声音压抑着却控制不住眼底的情绪漫溢。
他连忙伸手示意,制止她发出声音,四下打量,灵巧地窜入了她的阳台。两个人的手忙脚乱下关上窗户,拉紧窗帘,影子就躲藏在了厚重的窗帘下。斜阳抛下的星火顿时被猝不及防地遮挡了回去,他们站在熄灭了余晖的地毯上四目相对。
只是随后服部平次就看着一颗接着一颗眼泪从她眼眶里砸下,仿佛眼眶里的那颗宝石被掰开砸成碎片,一块接着一块掉出来。他面对她猝不及防的眼泪,顿时慌了起来,连忙伸手去替她擦拭,结果没想到自己抱着书蹭了一手的灰尘也跟着粘到了她脸上,整张脸就这么被泪水糊得灰一片白一片。
眼看自己好心办坏事,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羽柴光跟着他僵直的动作停止了落泪,“你怎么了,平次?”
“那个……脸…”服部平次摊开掌心,黑漆漆一片的让她看。
她侧过脸,去看梳妆镜里的他们,一个脸颊灰白相间,神态茫然,一个灰头土脸,神色局促不安。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们在沉默了一会之后突然同时笑了出声。
“我总是能找到你,厉害吧。”两个人最后挤到一块并肩站着,正对着洗手台前的镜子洗脸,他炫耀的声音被稀里哗啦的水声模糊了过去,但是镜子里羽柴光的脸却清晰了起来。
“我知道。”她脸上垂着水珠,笑弯了眼睛。
就在他想要开口说下去时,不知道是什么掉了下来,扑通一声砸碎了镜子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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