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从镜子里的画面里清醒了过来,电梯抵达的提示音敲醒了他。
“老爷正在里面,请。”大道挂着张一成不变的笑脸抻开右手示意他先行。
“是。”服部平次连忙走出去,回过头却发现他依旧停在电梯里。
“老爷嘱咐过他想要单独见你。”大道这么告诉他,说完关上了电梯。
随着一声咔哒金属碰撞声,二楼电梯门上只倒映出服部平次模糊拉长的影子,这四面环白空无一人的小空间随着冷丝丝的寒意沉下来而变得安静。
服部平次仰起头打量,深呼吸,空气里浮动着微弱的药味。灯光有些刺眼,他误以为墙壁在眼前打转。收回视线,他顺着大厅开在侧面的走廊到了那扇红色的大门前。
脚底下鞋跟和瓷砖地板靠近的声音回荡在头颅顶端,像是突然被赋予了某种不知名的旋律般变得缓慢而悠长,在颅腔和耳道之间盘旋,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令他神魂出窍,穿透了那扇大门,与门后的老人双目相接。
就在他准备敲门时,声音就从斜上方的扩音器里传了过来,“请进。”
他的手搭在了门把上,用尽了力气去推动这扇并不沉重的大门。目光恍惚了一瞬,就见到了一个被灰白色画笔描边的年老男人坐在轮椅中静静地看着他。
老人有着只能说得上勉强不错的精神面貌,和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已经彻底褪色的短发,而相比起身体姿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格外显眼。如同一注泉眼,正生生不息地涌出生命之水,似乎他的身躯干老枯萎如深秋,内里灵魂却茁壮着始于初春。
他的声音很单薄,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够碎裂,“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说完,便用着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瞳孔将他看遍,然后神色里慢慢地翻出了埋藏的怀念和悲哀。
“确实已经……很久没见了。”服部平次有些难受,因为他对这位老人的印象依旧是当年挺拔而精神的模样,可事实却在这时清楚的告诉他,无人能逃离这冷漠无情的岁月,人都会走向末路。
“别只是站在那,进来坐坐。”高城宏笑着打断他的犹豫和不知所措,转动轮椅的控制手柄,身体被带着转向一侧,示意他跟上。
服部平次向前一步,站在了他的轮椅一侧,“我很抱歉。”
“行了,”高城宏爽快地打断他,“无意义的道歉只是在浪费时间,而我在这个时候请求你前来正是为了节省我们彼此的时间。”他声音清晰,开门见山,“我知道你一直在调查光当年的案子。”
两人正行至宽阔的客厅中央,一侧墙被拦腰敲开,装上了一排窗户,正方便经过的人能够透过窗户看到屋外那层层被风卷起的绿色浪潮。服部平次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这股呼啸而来作乱的风而心绪混乱还是因为高城宏的话。
他这么回答,“我答应过要给她一个真相。”
高城宏哼了一声,“你跟服部平藏那家伙一点也不像。”
这话让服部平次下意识皱眉,“我知道英士叔叔当年和我爸不和……”
“不和?”高城宏突然笑了,“看来这混账东西什么也没跟你说。他们不是不和,小子,他们这两个家伙以为全部的人都一样傻。”
“我不明白。”
高城宏的轮椅离开了服部平次的身边,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副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不明白?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了,我很高兴我们之间还有你这样的孩子,多疑,谨慎,而且擅长愧疚。”服部平次这才顺着他的行动轨迹将视线放在了屋内,这里杂乱不堪,满地狼藉,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粗略扫过,多是和高城宏几年前担任化学系教授时的研究书籍,也有一部分是关于生物学的,高城宏去世的夫人正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觉得房间走过那面开了一半的墙之后变得有些发闷。
“有些乱,但也不是找不到地方落脚才对,”高城宏开口提醒他,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原地发呆,“随便坐,这里不适合喝茶,所以原谅我的失礼。”
“没关系,”服部平次左右张望,最终在堆积的书下找到了沙发的影子,并给自己搬出了一块容身之处。坐下后双手摩擦着大腿上的长裤布料,有些紧张,“似乎我来拜访没有携带见面礼更加失礼,我父亲说……”
“服部平藏告诉你别带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
“对,他说你不会允许外人携带无关的东西进入屋内。”
高城宏推了推眼镜,挤出一个并不算慈祥地笑容,“看来他还是有那么些不会让我讨厌的地方。”
“……我能够知道,他做了什么让你不满吗?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也很清楚他在做什么,我能理解,但是不会原谅他。”高城宏摆摆手,一副满不在乎地态度,“算了,我们不需要把太多注意力放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这不是你的责任。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高城宏这么说着,从手边的书堆上方取下本封面并不显眼看着甚至还有些老旧的册子,书页从侧面看来相当厚,服部平次推测这是一本相册,“我知道光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你对她而言很重要。”
提及年幼时的事情,服部平次有些脸热,“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高城宏翻开相册,从页面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相片,“然而也正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关系,才导致了你出现在当年的案发现场,这是你,对吗?”他将相片展示给服部平次,那是他跟着一个警官躲在急救车担架上被偷渡出羽柴光绑架案现场时被拍下的照片,他在救护车上的窄小窗口里露出了半张惶恐的脸。当时摄像机所有的重点都在犯罪现场,他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从未有人在意过。
没想到几年过去,竟然被高城宏翻了出来。
“这张照片……你怎么?”
“当年英士那个混账和服部平藏两个人的打算,你真以为是天衣无缝?”高城宏将照片拿到自己面前,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意,“我收购了近百台当时闻着腥味出动的媒体手里余存的摄像机都没能拿到多少线索,媒体们一早在不知道来自哪方面的威胁下将这段时间的底片清洗干净。可是媒体太多了,胆大的人也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听话。于是,我才在上万张底片里找到了你。”
服部平次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心已经开始变冷,舌尖开始发僵,彻底地陷入了慌乱之中,“我……我很抱歉,当时我没能……”
“你不需要自责,你当年才多大?八岁?九岁?比光的年纪还小,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高城宏却是耐心地安抚了他,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屋内起了一股微不可察的风,服部平次混乱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不过你也确实是这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正是因为你,英士他们才会演这么一出戏。”
服部平次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撑着桌面的手突然失去了知觉,他缓慢后退,远离眼前的照片和事实,“因为我,”然后恍然大悟,“如果案件继续追查下去,会牵涉到我,对吗?”
“毫无疑问,彻查下去,不仅仅是你,你整个家族都要遭大难。”
“就像……光。”
高城宏深深地叹了口气:“只有英士这个混账才敢啊。”
“可是……他是光的父亲,他没理由主动放弃。”
“服部君,我想问问你,你认为光遭遇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我……”服部平次颓丧地站在原地,不敢再看桌面的照片,这些年来搜罗的线索证据一股脑地涌上来,纷乱不已地陈列着,他一点点抽丝剥茧,才得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我认为是羽柴家内部有人主谋绑架杀害……”
“是也不是,”高城宏收起了桌面的照片,认真地将他们放回相册中,“真要说的话,他们只不过是螳螂。”
“螳螂?”
高城宏突然问他:“光应该没有和你隐瞒过她的特殊之处吧?”
“啊,是,”服部平次犹豫着说,“那种极强烈的直觉。”
“其实高城家的女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往往只是表现在极强的同理心和高强度共情能力上,一般来说并会显得太过特别,”高城宏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唯独没想到,光这孩子表露在外的特质会这么显眼,显眼到足以令人侧目。”说完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很是疲惫地低下头,“京子她提过很多次,这样的天赋对这孩子来说未必是福。那些时候,她好像一直有着某种预感,预感光会因为这种特殊的能力而遭难。”
服部平次听到这,脱口而出,“难道她被绑架不是……羽柴利江干的?”
“你也查到她了啊,”高城宏此刻神色有些讽刺,想笑但是始终没能笑出来,反而因为气急而用力地咳嗽了几声,身子看着愈发脆弱,服部平次连忙上去要给他找水润嗓子,被他拦住,“不必……我只是可惜了,得知真相时自己已经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这些事即便知道也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潇洒一生,一辈子顺心如意,志得意满!”
“羽柴利江如今死了,我不会让剩余的人继续这么逍遥。不论如何,我都会调查到底。”服部平次看着高城宏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
“你今天能过来,也就代表服部平藏这个维护自己儿子多年的父亲最终还是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推回到了这个危险境地,那我也就能毫无愧疚地拖你下水,”高城宏回望他,平静地说,“这一切如果是因为光的能力而引起,那你恐怕要应付的不只是普通人,而是要一群特别的人,他们和光一样具备着这样的能力,区别在于他们会更危险,为了寻找同类排除异己不择手段。”
服部平次一下就想到了矢岛理纱,想到她曾经说过的‘另一种人’,那种站在灯光之下被轻而易举地看穿的异样感令他浑身冰冷。
“国外曾经破获过一起跨过贩卖人口案,牵涉面之广,遍布世界各地。受害者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年纪,不同的肤色,不少人认为这是随机拐卖的案子”高城宏若有所思地摸着那本相册的封面,“听说过吗?这起拐卖案。”
“听过,”他很快反应过来,“难道说……”
高城宏心平气和地抛下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有某个组织在有意识地搜集光这样的孩子,”砸得服部平次眼冒金星,“拐卖案只是其中一个环节。”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并非是我查到的,面对我的家人遭遇的一切事情,我无法做任何事,”高城宏沉默了片刻,才说,“……我被困在这,被迫远离一切事实真相。”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会一直呆在这?”
高城宏语气有些低落,“关于这个,我没办法多说什么,他是个蠢货,也是个傻子,此刻的我没有资格评价他的所作所为。”说到这时他突然岔开了话题,“服部君,这些年你在破获各色案件时的表现很是出色,我很欣赏你,”他将手里的相册递到服部平次的面前,“所以我决定送份礼物给你,相信以你的聪明头脑,应该能够赶在那些闻着腥味过来的家伙之前拆开你的礼物,并与服部平藏分享。”
服部平次看着自己眼前伸手就能碰到的相册,有些不解,“给我?可是这里面有光的照片,对你而言应该……”
他意有所指,“别跟我说什么纪念意义,我又不是老年痴呆,回忆里都有的东西我想看随时都能看。你更年轻,更聪明,也更有精神,这些东西给你比留在我手里有用。”
服部平次闻言,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坚定不移的目光下接过了相册,“我明白了。”
“很好!很好!”这位一直没什么精神的老人家这次竟然中气十足地连着说了很多个好字。
最后服部平次带着相册回到了电梯里,电梯里等候的大道向他点头,“我来送您离开,服部先生。”
“麻烦你了。”进入电梯,服部平次将相册收在了外套里,两人平静地对视,友好地相视一笑。
在颇为愉快的氛围中,他离开了来时的小道。
见他回来,等在路口的大泷悟郎才面色凝重地和他说:“大阪府那边来了个电话,说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
“什么案子?”
“呃……”大泷悟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犹豫着告诉他,“是一起谋杀案,受害者那边有目击证人说认得你,记得你去拜访过受害者。”
服部平次心里一突,追问道:“受害者叫什么?”
“高仓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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