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寡妇光靠先前那条百子迎福图的裙子便将张家老爷太太给轻而易举地征服了。

    身为富贵人家,  他们见识过许多好东西,全然没料到乡下来的不起眼绣娘能有如此精湛的手艺。

    借助娘家兄弟的东风,张太太和不少官家女眷交际过,  妇人没办法亲历官场,  常谈论的话题莫过于自家老爷如何、后宅又出了什么新鲜事罢了。

    张太太听官家太太们炫耀过自家豢养的绣娘,  有幸见识过她们的绣品,精致归精致,却远远不如陈寡妇绣的灵动。

    陈寡妇俨然是颗蒙尘的明珠。

    张太太自觉整个明州城都找不出几个比陈寡妇手艺好的绣娘,觉得女儿带她嫁到夫家去,  肯定会让夫家人高看一眼。

    张老爷亦抱着如此想法。

    他嘱咐妻子:“等绣完绣品,多赏给那个绣娘几两银子,她是尽了力的。”

    “我的老爷哎,  不用你说,我已经让婆子把银子给备好了。”

    前个儿才把话说开,第一日便发现了不对。

    原本备好的赏银当然不再作数。

    张太太吩咐身边的婆子过去喊陈寡妇过来。

    作为张太太跟前的红人,  婆子自然明白陈寡妇惹恼了太太,她对陈寡妇半点好气也无。

    她面目表情地对陈寡妇说:“先把手头的活计放放,跟我去见太太。”

    昨日陈寡妇从后院回来,  就带着忐忑对木槿提起她和张太太的对话。

    “我若没犹豫那会子,张太太必不会怀疑。”

    陈寡妇亲眼看见张太太从和气变得严肃,  她隐约觉得自己在说话时漏了馅。

    木槿让陈寡妇仔细把当初发生的事告诉她。

    陈寡妇连张太太端起茶杯这种细节都不曾保留,  一股脑全告诉了木槿。

    听到一半,木槿就知道张太太肯定猜到真相了。

    她站起来嘟囔:“这叫什么事呐!”

    乔掌柜和张家的博弈,  生生将她们扯进来。

    她和陈寡妇临进明州城才知道真相。

    张家人捏死她们就跟捏死个蚂蚁差不离,  倘若在最后一日背约,万一主家是个记仇的,能给她们增添好多不痛快;同样,  如此做法也会惹恼乔掌柜,织女镇里的东西靠乔掌柜的门路往外倒卖,镇上的乡民从不敢招惹乔掌柜,否则他不收自己的东西该如何是好。

    这个不能得罪、那个照样不能得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陈寡妇只能被迫答应。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人家没有明说不要寡妇,她不算犯错。

    刚过来时,陈寡妇战战兢兢,生怕被发现真相,木槿同样怕她们的身份被察觉,即使在房间里独处,她们两人都不会讨论这等事。

    任谁都不会想到,张家老爷太太动起买陈寡妇给女儿陪嫁的心思。

    昨日陈寡妇回来之后,见主人家没有立马过来找她们算账,木槿甚至产生侥幸心理,觉得对方可能不在意这种事情。

    现在听见张太太喊陈寡妇过去,所有的侥幸皆被打破,她再没办法自欺欺人。

    见木槿跟着去,婆子黑着脸说:“太太没说让你去。”

    木槿挤出笑容:“我嫂子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我怕她惹恼太太。”

    她好声好气与婆子说道许久,婆子才没有硬拦下她。

    进入后院的厅堂,打眼就能瞧见张家老爷太太严肃地坐在圈椅上,脸上再不见平日的和蔼可亲。

    木槿不敢怠慢,屈身行礼时愈发规矩。

    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张老爷瞥了木槿一眼,对方并不在意多了个人,脸上没有出现半点波澜。

    张太太盯着陈寡妇的眼睛问:“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陈寡妇不善和大户人家打交道,然而她谨小慎微最会看人眼色。

    陈寡妇明白张家人大约知晓了她寡妇的身份。

    她扑通跪倒在地上。

    因为恐惧,脸上瞬时被泪水糊满:“老爷太太饶命,我入城前才清楚您并不知晓我当家的没了的事,又怕您责怪,这才……”

    陈寡妇本就瘦到皮包骨头,加上刚来到张家时,天气尚不算冷,她没有带厚实衣裳,现在身上只穿了两层,隔着衣料,就能看出她瘦骨嶙峋的脊背形状。

    张太太本就迷信风水玄学,而且又如此重视芙姐儿的婚事,她从未想到最大的岔子会出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绣娘身上。

    张太太表面瞧着挺和气的一个人,实则最重视尊卑分别,她看木槿和陈寡妇就跟看猫儿狗儿差不离,高兴了赏它块骨头,不高兴了随意处置了就行。

    陈寡妇的绣活合她心意,张太太愿意给赏赐,那几两银子不过是条裙子的钱,她从不吝啬。

    但如今陈寡妇的欺瞒让她格外生气,若非顾忌官府,张太太恨不能当场把她一人打杀。

    张老爷重重地拍了下桌案。

    他虽然没开口,却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寡妇听见如此大的动静,内心更为恐惧,她卑微地伏下身体,脑袋紧紧贴着地面,木槿看着就怪心酸。

    木槿再次躬身,解释道:“当初乔掌柜同陈嫂子说起此事时,只说主家想寻个技艺娴熟且肯吃苦的绣娘,陈嫂子还特地问乔掌柜主家会不会介意她守寡,见乔掌柜没说话,陈嫂子只当老爷太太不在乎怪力乱神的东西,还同我感叹了几句。”

    木槿看了眼张家夫妇,紧接着说:“等快到明州城的时候,乔掌柜才嘱咐我一人千万不能说陈嫂子守寡之事,我们这才慌了神。奈何已经应下贵府的差事,当初不知道老爷太太如此和善,怕半路折返回去您会怪罪追究,这才勉强硬着头皮来到了府里。陈嫂子心里颇为难过,在府里干活时兢兢业业,睡觉前都要守着蜡烛特地再翻看一遍太太给的花样,生怕做不好对不住您的恩德。”

    木槿解释的时候,特地夸赞了张家人仁善厚道,希望借此略微减轻他们的怒气。

    张老爷脸上照样铁青,张太太甚至拿起手中的鸡毛掸子往木槿和陈寡妇身上打。

    木槿抓住鸡毛掸子:“我同陈嫂子被贵府和乔掌柜两头胁迫,哪里都得罪不起,您与其打骂我们两个可怜人,还不如去找罪魁祸首问清楚。”

    张太太却失了理智。

    从前见她们做的绣活好,她可以给绣娘两分面子,谁成想让她们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如今竟敢反驳主家。

    张太太示意婆子按住木槿。

    旁边五大三粗的婆子马上会意,从背后辖制住她。

    婆子的五大三粗是过惯好日子养出来的,木槿却在野外生存大半年,即使和婆子比起来格外瘦弱,对方照样很难把她控制住。

    见没办法制住木槿,张太太又喊外头的家丁进来。

    人数多了,木槿当然反抗不了,张太太的鸡毛掸子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的身上。

    木槿挣扎着说:“我将内情全说与老爷太太听了,我一人虽然贫苦,却并非贵府的奴才,还望太太说明白为何如此侮辱打骂我。”

    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受到过侮辱性质如此严重的体罚。

    逃荒路上受尽磨难不假,她同样受过伤,不过却因为打斗而受伤,木槿甚至生出在富贵的张府与逃荒路上无异的感觉来。

    张太太仍旧怒气腾腾:“你问我为何?你们明知自己是寡妇,偏偏还来府里做绣娘,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张家好!”

    说罢,她继续挥舞手中的鸡毛掸子。

    “既然您是这个意思,我便也与您说道理……”

    尚未开口,木槿就被落到身上的鸡毛掸子重重抽了下。

    她咬牙说:“来府里之前我们全靠乔掌柜通信,我全然不清楚不要寡妇的事,这是其一;来府里以后,在管家处也好进入后院见太太也罢,都不曾有人同我提起不要寡妇的要求,这是其一;最后我还要说,寡妇是人,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寡妇,如果每个人都像您说的那般招来灾厄,一代代下来估计半个人都不会剩下。张小姐往后的日子如何,要靠她自个儿经营,您把所有的事都赖在我们身上,未免有些太不讲理了。”

    “好啊你,竟还敢狡辩!来人,把她一人关到柴房里去。”

    “就算要担责,也该到官府衙门,若官府让我们担责,我们自然心服口服,太太你对我们用私刑未免罔顾国法。”

    张太太只管生气,半点听不进去。

    伤痕累累的木槿和陈寡妇被丢进柴房里。

    张家的下人体会到主人的意思,将她们关进最偏僻阴冷的地方,房间里不时有老鼠窜出来。

    陈寡妇瘫坐在地上完全没了主心骨。

    她哭着问木槿:“妹子,我们该如何是好,麒麟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给他割肉吃……”

    张家人如此凶狠,中间不留半分余地,陈寡妇害怕自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陌生的宅邸。

    木槿没想到张家人翻脸如此快,前些日子还笑眯眯问她们过的如何,如今立马把她当牛马一样抽打然后关进柴房。

    在张家的一十余日,木槿听丫鬟说起张家在明州城颇有势力。

    虽然在积累百年的世家大族看来依旧算土财主,奈何张家在京城有靠山,如果张家真的狠下心把她们关在此处饿死或者打死,想必有足够的法子遮掩过去。

    或许后头会因此遇见麻烦,不过顶多牺牲点利益,至于让他们偿命,则完全不可能。

    今日张老爷张太太处在气头上,明日才能知道他们的态度如何。

    木槿和陈寡妇身上各自有破皮的地方,倒不是多么致命,所以她便没有管。

    可能血腥气引起了老鼠的注意,等到夜里,居然有两只肥硕的大老鼠朝她们靠近。

    木槿被吓了一跳,她急忙从旁边抽出根木棍抵挡它。

    陈寡妇完全不怕老鼠,从前被逼到山穷水尽时,她甚至吃过老鼠肉。

    陈寡妇直接守株待兔,伸手抓住一只,然后用棍子将它们打死。

    院子里有个婆子守着,听见动静还以为木槿打算逃跑,见只是在打老鼠才松了口气。

    她本来在眯觉,结果却被两个乡巴佬扰了好梦,婆子心里有怨气:“还有劲打耗子呢,明天被打死的恐怕就是你们了,正好下去同耗子做伴!”

    处在高压环境下,木槿难免会胡思乱想。

    婆子的话让她心里颇为担心,就怕婆子说的话会应验。

    其实,婆子在府里干粗使活,没有多少接触主人的机会,这话还是从张太太跟前伺候的红人那里听来的。

    张家夫妻当真没想让她们活着离开府里,却同样没想打杀一人。

    张老爷吩咐外头的家丁多捉几只耗子放进柴房,两个妇人身上有血腥味,一但睡熟,肯定会被耗子啃咬。

    等到那时候,一人的死就能过个明路了。

    “就说她们把府里的肉菜偷来藏着,结果招了耗子,自个儿也跟着殒命了。”

    张老爷得意地对妻子说。

    这个说法虽说有破绽,然而张老爷总有几分人脉在,不用花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将此事圆过去。

    木槿看着过分肥硕的老鼠对陈寡妇说:“此处太过奇怪,嫂子,咱们今晚轮流睡,一定不能大意。”

    晚上果真又碰见好几回,皆被她们打杀。

    清晨的时候,守门的的婆子没听见动静,以为人已经没了,特地从门缝里看,结果两个人竟活生生坐在那儿。

    她赶紧将此事秉明太太。

    张家人铁了心把木槿和陈寡妇锁在柴房自生自灭,白日一整日没有送来干粮和水,两个人皆饿到头昏眼花。

    陈寡妇哭着问木槿:“妹子,我们怎么办啊?我还没看见麒麟娶媳妇,实在是不想死呐!”

    木槿从衣袖里掏出两个馒头:“这是我昨日没有吃掉的,咱们先吃了,否则等会儿没力气。”

    馒头是她在织女镇蒸熟放进空间里的,已经冷却,不必引发陈寡妇的怀疑。

    昨日木槿忧心张太太如何处置她,只吃了两筷子菜,馒头却没动,如今还搁在房间里呢,拿出来的话尚且不算突兀。

    陈寡妇几乎在狼吞虎咽。

    木槿逼着自己把馒头吃下去。

    她打算到夜里再寻找机会钻空子出去,看这两天的架势,张家人铁了心把她关在柴房“自然”死亡,她偏不如了他们的意。

    富贵人的命是命,穷苦人的命同样是命,她的性命是无价的,即使选择死亡,那也得是自己不想活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决定她的生死。

    木槿在脑海中反复思索,几乎已经确定详细的计划,只等夜幕降临后的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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