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甯王返京的随行名单于七月底送达争鸣园备审。由礼部精简、户部核查后,八月初二日,送到严铮桌上。
笔尖忽然停在一个熟悉的姓氏上,玩味道,“华华来看,是谁要来了。”
舜华放下手中的察举录,俯身过来,一绺雁尾长发落在纸面上,轻巧地打了个蜷。名单上密密麻麻,却有一个舜字最是抢眼。她定睛一看,竟是大哥哥舜慬!
在家里被查抄流放的记忆中,只有大哥哥因为远在东洛、受甯王庇佑,才幸免于难。五六年未见了,难得甯王给了他一个重游祜都的名额。
严铮见她欢喜,将那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一缠,极轻快地在舜慬二字上勾了个圈,“他们八月十四到京,十五入宫,父皇设宴接风,你也一起来。不然,他们都拘在驿馆,也不好相见。”
她有些心动,但依礼作陪应该是太子妃的差事,“王令荷定是要去中秋法会的,她不赴宴,我不好越俎代庖吧。”
“我请一请她,来不来是她的事。”严铮已笃定了主意,便阖上名录搁到朱批那一摞奏章上。
舜华没有应声,坐回自己那张圈椅,又拾起方才看的察举录。
这是舜恒最近从武官中开始筹备的去留改制,其中少不了许太尉的指点。严铮也已批阅,朱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备注,并已对舜恒改称表字持之,大加勉励了一番。
可她对京中的武编实在知之甚少,看起来十分吃力,眉间便更添忧虑。
自贵妃那日来过,严铮虽还是召她去四海昇平陪伴,却已将那绣墩撤走,书桌上的布局也焕然一新,只偶尔将有趣的奏章递给她看,或说给她听。
至于她的惊鸿殿,他也不再夜夜陪宿。她早猜到帝王那点新鲜感作祟的专房之宠会结束,只是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一旦有了预设,夜半惊醒时,倒也不觉得太伤心。不过天气燠热,醒了便难再入睡,常倚在床头,摇一把折扇等天明。
贵妃那天的话,他们也没有再提过,可不提便能不想吗?她还做不到。
严铮伸展手臂直了直腰背,起身踱到她面前,“看得如何?持之近来让我很是惊喜。”又抽走奏章调了个方向,才重塞回给她手里。
她脸上一热,竟拿反了也不知道,“我也曾把二哥哥错当成纨绔公子,上有聪颖的大哥哥,下有早慧的三哥哥,他一向洒脱过了头,原是怀珠韫玉了。”
“正是。”他又到卫选光桌前,顺手拿起他草拟好的章程查看,“只可惜现在还不能施行。吏部尚书的任命也被父皇驳了,叫我暂避锋芒、择期而动。东君说,何时才是佳期?”
“殿下还欠缺人和。”卫选光避重就轻,不想揭他的伤口。
他却笑着点了点他,“你啊,也学会打马虎眼了!本来就是人事,当然欠缺人和。只不过,该催一催这东风才好。”
卫选光却无笑意,只管垂头沉思,“殿下少安毋躁,春天一到,东风自然就来了。眼下,还请殿下想一想燕王吧。”
他负手而立,踌躇满志,“燕王何足为虑,我担忧的是甯王。父皇召他回来,不知可有深意。”
“听说,燕王知道了婚事告吹是殿下求得旨,是专门回宫兴师问罪的。”
严铮不免冷笑,“兴谁的师,问谁的罪?他不过是仗着父皇的恩宠和燕州的富庶,才敢如此目中无人。他不是要孤取消燕州境内的洛江榷关,把漕运过境税从国库扒拉到自己家里吗,怎不兴师去问王暮的罪?”
卫选光想避开王暮这块烂透了的疮疤,却到底没有避过去,只好应和,“燕王妄自尊大,怕只怕陛下病重,舐犊之情更深。”
的确,能将甯王从东洛召回,足见父皇爱子之心,当年将嫡长子废黜的狠辣决绝,与之相比已微不足道了。
严铮沉默着坐了回去,又见舜华若有所思地独坐一旁,“朱砂干了,华华来帮我调一调可好?”
她昨夜睡得不好,不知神游在何处,恍然听见唤她,便走上前去拾起了朱砂墨条,却要落在寻常墨汁的砚台里。
严铮眼疾手快,握住了她右手皓腕,“怎么了,身上不适?”
又抬手探她额头,衣袂间便带起一股游丝般的香味,温厚的手掌一触之时,那温厚的气味也直抵她心间。是檀香。
她猝然向后一躲,“没有,只是累了。”
他的笑意凝在脸上,收了手道,“那就回去歇着吧,我晚些去看你。”便见她脸上全无一点波澜,也不行礼、也不道别,垂眉顺意地走了。
严铮心中怅然,他今日也郁郁难舒,全因午后要见王暮,他反复告诫自己还不到时候,将“戒急用忍”四个字写在了手心。
昨日初一,他初次去王令荷处留宿,扎扎实实地染了一身檀香味,今日应当阖宫都知道了,王暮也该知道了,他妥协了。
至少在他走上金銮大殿的至高处之前,他不能让王暮转投别家阵营。一时之辱,他还能忍。
他看向严谨执笔的卫选光,眼中沉郁不堪,却笑道,“东君成婚时,孤赏你十日的休沐婚期、三品文官规制的布置和婚仪,用纯金杯子喝合卺酒,怎么样。”
卫选光亦不乏苦涩,“何须在微臣身上弥补,待殿下御宇掌权,什么样的册封婚礼都可去办,普天同庆才好。”
他不言语,又埋头进奏章中,身边在没有红袖添香之人,只觉得江南早稻大丰、塞上久旱甘霖这种奏报都索然无味,脸上全无神采,光蹙眉凝神地料理政事。
舜华失魂落魄地回了惊鸿殿,却只一味坐在窗口吹风,到傍晚也燥得没有胃口,早早躺下,独自朝着白墙淌了几行眼泪,才勉强睡了。
严铮送走那瘟神到她殿中,见窗户洞开,床上合衣窝着个娇小人影,微凉的湖风从和春池毫无阻拦地吹过来,直将人吹得伶仃萧索起来。
他抖开薄被为她盖上,便见了枕边靠墙处端放着把折扇,湘妃竹扇骨光可鉴人,也不及她披散的青丝柔顺亮泽,羊脂玉扇坠盘玩得醇白油润,也不比她紧握的手心更白皙。
舜华在被子下翻了个身,本蓄在眼窝中的一汪泪便越过秀巧的鼻梁,滴在枕上,瞬间没入缎面,洇开一圈深色。
他像被眼泪烫着一样,疾步走下床榻,转身在月色下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入神地看着。
他被王暮冷嘲热讽、抻拉摔打了一个时辰,这双手激愤握拳不知多少次,“戒急用忍”四个字早化成一片、难以辨认,只留下攥紧时血气滞淤的红斑。
也不知枯站了多久,舜华恍惚醒转,睁眼便见他背向站在窗下,不知要做什么,拢着被子坐起来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严铮握起手掌走近,坐到床沿上,“睡得这样早,吃过饭了吗?”
她害怕再闻见那气味,向后挪了挪,“天气太热,没有胃口,就早些睡了。”
他胸中一紧,撑着床榻更贴近了她,为她将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为什么躲?”又笑道,“是不是我几天没有陪你,生气了?”
她身后靠住了床围,却冷静地抬起眼眸,“初一、十五,本就是要陪伴正室妻子的。我怎么会生气呢。”
他拿指背摩挲着她面颊雪腮,“你脸上都写着字了,我,不,开,心。”
她看也不看他,薄如蝉翼的眼睑低垂,眼神懒散不知投向何处,“殿下是储君啊,就算不是王令荷,早晚也会有别人,既然如此,还不如是王氏,稳住王暮以谋后路。”
顺势下移的手指顿时收住了,他咬紧后槽牙,“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要给我脸色看?你不知道我也恨吗?”
她淡淡地望着他,事不关己一样,“她也会叫你子铮吗?你是叫她荷荷,还是令令?还是令荷啊?”
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比王暮更能激怒他,沾满墨渍的手掌便立即掐住她的脖子,“你也要嘲讽我?”
“殿下莫慌,我不敢。将心比心,何必硬撑着和他抬杠,既然娶进宫了,又是个美人,换作是我,我也会选这条好走的路,何乐而不为呢?”
她笑着看进严铮怒睁的眼中,眸底赤红,眼角要撕裂一般,她攀住掐在颈上的手,沉沉地换了口气,又抚着他紧绷的面皮发笑,“你看,不开心的明明是你。屈服吧,承认吧,你是王氏的手下败将,你不……”
“你闭嘴!”严铮低吼,将她抵在床围上,他狂怒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可这个女人仍在笑盈盈地蔑视他。
“你还会输的,会一直输,王氏有那么多子侄、门生,把持那么多官署,你一一去认输吧,哪怕没了王暮,还会有李暮、张暮……”
“我叫你闭嘴!”
他咆哮着吻住她,把那些罪孽都含在口中,撕扯、咀嚼、吞噬……讽刺与咒骂都化作叹息,和着血腥味弥漫唇齿之间。
她被推高了双手抵到墙角,用一条腰带缚在床围,任他欺凌折辱,却咬着唇再也不吭一声。
“我宁愿你骂我寡情薄幸,为什么要说这些?你自己看看,是谁在嘲讽谁,是谁在羞辱谁!”
他没完没了地施暴,吸食她咬破嘴唇溢出的血涎,丝丝腥甜让他欲罢不能,死死掐着,情到浓时、宠到深处,又抽身睨着她绷紧战栗的身体,笑得餍足,“不是很清醒吗?不是都明白吗?那你哭什么?”
粗粝的指腹碾过她满脸斑驳的泪痕,八月间挥汗如雨的炽热夜晚,竟有这样冰凉的东西。
是啊,哭什么?
终于闹够了,他低头欣赏她一塌糊涂的样子,都是他的作品,“求我吧,求我放过你。”
她只是摇头,瞳孔中倒影着的已不是人形,是任意撕咬的野兽,头戴着储君的冠冕,执掌着一国的将来,却青面獠牙、凶恶嗜血。她放肆流泪,咬着牙摇头。
严铮扳过她的下巴,“不肯求我?那到天亮时,奴才们都会进来服侍你,会看到端庄贤淑的太子嫔,啧啧,原来是这个样子。”
她浑身战栗,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卑劣,可是严铮恨她倔犟,用汗湿的里衣堵了她的嘴,“天快亮了,你猜猜看,明天会是谁第一个进来?你要怎么阻止呢?”
她呜呜地哀哭挣扎,腰带深陷皮肉将手腕勒得青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见着严铮留下一个浅笑,竟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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