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杜赶到时,洲楚介和锡郎中两人正站在仓库门前,他们手足无措,面色灼灼。
若说洲楚介是出于担忧女儿那还可以理解,可锡郎中作为救死扶伤的医者,也跟着一起焦虑,那该如何是好?可等马杜走近一瞧,他便知道锡郎中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了。
那存放粟米的仓库全塌了,顶上的横梁木直接砸下来,不巧,正正好压在了洲楚介女儿的腿上。刚刚他还说她在嗷嗷叫唤,不过一会儿功夫,她便不吭声了。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发干,失去血色,看着命悬一线,岌岌可危。
“你这,”锡郎中也想救人,可是……“你要把那横梁木挪开,我才能救啊。”他摇了摇头,真心是“有心无力”。
“快!你去把横梁木移开!”洲楚介呼嚎着,喝令皓戈上前。可他方才就已经试过了,横梁木太重,仅凭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挪动它分毫。就算加上个洲楚介,再加上个锡郎中,结果也是一样的。
皓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
主之命,奴不可违,说了又有何用?他皱着脸,费力地将横梁木往上抬,突然,感觉到另一端轻了许多,像有仙君下凡助力帮忙一样。
他赶忙去看,发现那人不是什么仙君,而是跟着锡郎中到此的男人。他面色淡然,似乎没费多少力气,横梁木在他手中像根树杈子,无论是“抬起”还是“把玩”都不在话下。
皓戈张大嘴巴,而洲楚介更是要惊掉下巴,只有锡郎中还稍显冷静,因为他见过相似的场景,但他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复杂的心绪。马杜有些不解:“怎么了?你们不是需要帮忙吗?”
皓戈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我又不能反驳说“不是”。
洲楚介也点了点头:感谢你的帮助,我只是“假装惊讶”一下而已。
他们的态度转变太过迅速,锡郎中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们怎么回事?“徒手抬横梁”这是一个正常人能轻松做到的事情吗?稍微再害怕一点啊!难不成在座的各位中,只有我一个人会感到害怕吗?!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锡郎中喘了一口气,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
“是他的媳妇叫他来的。”唯一知情的珠儿开口道。她与皓戈对上视线后,继续往下说:“锡郎中,她应该是清楚自己的夫君能帮上主子的忙,这才……”珠儿点到即止,说完后,她深深地看了马杜一眼。
她帮马杜说话,并不意味着她相信他,事实恰恰相反,她觉得他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可怕的怪家伙。若是事情早点解决,她便不用再看到他了。
“啊,原来如此!”洲楚介一拍手,一副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他可真是帮上大忙了!不愧是锡郎中带来的大能人,等忙过这段时间后,我定会登门拜访,好好道谢!”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其中,当属锡郎中最甚。他毕恭毕敬地作揖回敬,可脸上却是一脸苦样:我的老天爷!谢不得谢不得!这个人……他不是我带来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啊!我……我也不想和他再有什么关系了啊!!!
珠儿面上更是平添一层惊惧。她俨然是将马杜看作了洪水猛兽,生怕他某日一张口,就把自己的主子给“吞吃”了。
他们愁眉苦脸的阴沉样子,没有掩去马杜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亮。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地主的口中听到感谢的话语。在他的记忆中,地主们尽是些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败类,他从没见过像洲楚介这样“好脾气”的汉人。
惊喜之余,他甚至有些感动,这股微弱的情绪像投掷入心底的小石子,死水微澜,波纹渐起。这时,有谁忽然戳了戳他的后背,还是那熟悉的在肩胛偏下的位置,马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媳妇来了”。
庄云衣来时静悄悄的,可捎送来的和风却吹他满面,他知是她后,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乌黑的发梢像开心的尾巴一样随风摇翘。
“小春”二字平平无奇,安在她身上却刚刚好。他那“迟来的春天”是来做什么的呢?很快,庄云衣用那双暖烘烘的小手在马杜的身后默默写起字来,像野蛮滋长的柳絮,顺着脊背飞速掠过:你很开心?
他摇了摇头,可嘴角微微上扬。
刹那欢喜坦坦荡荡全部摆在明面上,半点不遮掩。异族果真与汉人截然不同,庄云衣喜欢收着,可马杜却爱显摆出来,甚至恨不得拿张白纸糊墙,昭告天下。你好心劝他“行事莫要招摇”,他还昂首挺胸回“这分明是理所应当”。
庄云衣:……
可以,那她就当这个人是在“说反话”了。
她趁锡郎中和洲楚介忙于救人,复又在马杜背后写道:现在,你应该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推你出去了吧?洲楚介是难得一见的好地主,今日/你帮他,明日他帮你,你们都势单力薄,在秋华镇中可以相互照应。
“嗯,现在知道了。”马杜点了点头。
可怎么办呢?他的重要请求在那时已经全部想好了,而且,他完全没有要更改的想法。马杜已经预想到自家媳妇听见请求后暴跳如雷的模样了,那副样子,他还没亲眼见过呢……
隐隐的期待,让他笑眯眯的双眼弯成了两轮琥珀月亮。
转眼间,一刻钟过去,远端的锡郎中将草药敷在洲婉乔的腿上,总算是做好了伤口的紧急处理。
“此伤动及筋骨,恐怕数月都无法下地行走,养伤这段时间,此女会有诸多不便,需要家奴贴身照顾才好。”
最后,洲楚介先付了酬金,之后每隔七日,锡郎中便会亲自登门,为洲婉乔换药疗伤。换药可是一项大工程,止血药、消肿药、祛炎药、转筋药……外敷还需兼内服,医馆里的药材不够用,他还要抽时间去市集上买。
锡郎中与马杜的那档子破事还没彻底了结,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临走时还愤愤地剜了马杜好一眼,对这个人,他从来就没生出过几分好感。锡郎中看见马杜便鸭头大,相对的,庄云衣看见锡郎中也鸭头大,实不相瞒,这亦是她觉得眼下必须要解决的事情。但显然,现在还不到时候。
洲婉乔的身板与庄云衣差不多,但生为地主家唯一的嫡女,她要比她圆润丰满上不少,即便如此,在看到马杜向自己走近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你……你们是?”她怯生生地开口,眼瞳似含了一剪秋水。
“婉乔,他刚刚帮助了我们,你无须害怕啊!”洲楚介朗声道,他甚至还友好地拍了拍马杜的肩膀。庄云衣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地主面相斯文,皮囊之下,竟然是一个“社牛”。
莽撞性子容易生事,但洲楚介就是凭借着这一点莽撞,才让自己与马杜迅速熟络起来。言谈中,他三言两语将马杜家的老底全摸清了,相对的,他洲家老底也在庄云衣面前一览无余。
他虽有田亩,有府邸,有家奴,但却活的不像地主。
洲楚介身上有两杆重担,一杆是亡妻与孤女,一杆则是歉收的田亩。他在与马杜交谈时数次提到自己“气运不好”,好不容易过了旱年,等来了丰雨季,存放粟米的仓库却出了这种问题。
“若是无法及时修好,这粟米便要被那些过街鼠虫吃去。新苗未结穗,旧米无可炊,那我就又要去向那薛三爷借粮!可我还未还完去年的粮债,他定是不愿意再借了!”洲楚介一拍脑袋,“嗐,这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啊……!”
洲楚介身陷囹圄,眼下,正是他最需要帮忙的时候。马杜低下头去寻庄云衣的视线,发现她也正巧在看他。她眨巴着透亮的眼睛,仿佛是在问:下定决心了吗?你要去帮忙吗?
马杜没有说话。
可庄云衣却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一股偏执的火:在此之前,他从未亲近过那些地主,而他也深信自己会一直如此。如今,他的回答已然从“与我何干”变成了“为什么不呢”。
他的转变与动摇庄云衣都看在眼中。信念从来都是在坍塌中得以重铸,一如那年今日,她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乱棍之下,那个脆弱的她便被更加强硬的自己所“击碎”了。
对马杜来说,用“击碎”这种词语形容显然不太合适。他身世神秘,过去未知,像一头安静的野兽,虽然暂时卸下防备,但身上却时不时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悄悄靠近,然后顺毛抚摸,要轻,要缓,要温柔,这是重铸他的第一步。
此为上上之策,庄云衣屡试不爽。
她愿以“驯服”之名取代“击碎”。事实证明,这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就是有一点不好:这有点“费自己”。
因为,能使唤得动马杜的人,好像……就只有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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