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庙吧。”路知非扭头问道,“收费吗?”
“好像要。”指了指墙上的牌子,七百元本地货币每人。
“啊。”路知非纠结了一下。
“走吧,我没来过。”江楠辰抓着他的手,“我好奇。”
一张参观门票也就是市中心一个面包的价格,路知非这个小气鬼。
进了院子,到处是红透了的枫叶和高大的杉树,地面上是厚厚的青苔,还有精心修剪成圆球的植被。
“好漂亮,”路知非口中呢喃,这三个字已经不知道说过了几次。无论读了多少书,亲身经历不同的城市,比任何文字更富有感染力。
那种真实的触感,让人有种活在真实世界的满足。
看见了一个牌子:通往极乐园。
极乐园听起来像是往生者的天堂。
“啊。”江楠辰想起来了,好像听过这个景点。见路知非兴致很高的样子,瞥了一眼渐渐暗下的天空,走过去到他身边,正经地,“我听说这里有鬼。”
“鬼?”路知非脚下一个趔趄,被草丛里什么绊了一下。
然后就看着江楠辰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脚下。
猛然一低头,赫然发现苔藓里立着一个黑乎乎的小人!身高不足他的小腿,嘴角挂着瘆人的微笑。
刚想要惊呼,倏然皱起眉,这其实是一个石头小像,仔细看是一个小和尚的模样。
环顾四周,在草丛里找到好几个像这样的小石人,躺着的,站着的,抱着猫的,每一个面目栩栩如生,就是脑袋大了些,乍一看有些吓人。
“嘁。”他拍了江楠辰一巴掌,“白痴啊你。”
“我听说太阳下山了,这些小人会活过来,在这里到处乱走,遇见人就会和他们回家。”见没有首骗成功,江楠辰煞费苦心地继续。
路上没有人,他们的身边,左侧是一棵百年老松树,右侧是一棵在风中舒展摇摆的枫树,空中传来某种金属撞击的空鸣,悠长地绕在林间。
这氛围确实有点身处彼岸的错觉,气氛烘托得很到位。
路知非不以为然,笑笑,“我不怕鬼。”
“啊?”
伸了个懒腰,“我小时候还有点怕,自从我爸过世,我宁可相信这世界上有鬼。”
江楠辰站住不动了。
路知非的后背对着他,继续往前走,“有时候我晚上一个人睡在房间,就会想,他如果还在,应该就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路知飞去酒吧工作后,整个高三他就尝到了一个人睡觉的恐惧,黑暗中四面笙歌,墙壁上好像随时会浮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然后,他想到了死去的父亲,才渐渐习惯了。
“对了,你看过那个动画片,就是说人死了,灵魂并没有消失,只有当记住他的人全部消失,他才算真正的死亡了吗?”路知非说着,忽然发觉江楠辰没跟上来,转过身,看见江楠辰像一根竹子那样定在原地。
“怎么?”不解地看过去,那张脸上似乎覆了一层冰霜。
“没什么。”江楠辰掩饰地推了推眼镜,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
他说不出口,说自己很羡慕路知非,可以这么自然地谈到死去的路父,哪怕路父的意外身故给路家背上了一笔沉重的债务。
路知非就像石缝中长出来的杂草,只会感恩阳光和雨露,不像他。
不像他!
江楠辰紧紧地咬住牙关,他不想说也不能说,但他真心宁可他自己的爸爸是出车祸死掉!
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和妈妈结婚?
如果不爱,为什么要生下他?
如果不爱,为什么装模做样几十年扮演好儿子,最后抛下一切离去,把江家的脸面扔在地上,任别人背后嘲讽,践踏殆尽?
江父和前妻公开自己要和同性恋人生活的消息,几乎摧毁了他们一家人。
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背上比他当年还沉重的十字架,自己却躲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享受生活?!
他永远没办法原谅他的父亲,他恨他。
一缕阳光打下来,林木通透,顿生几分幽意,江楠辰似乎不想被阳光照到,快走几步,到了路知非的身边。
“走吧,上面好像还有个大殿。”
路知非微微一怔,伸手去拉他,手指快要碰到江楠辰的时候,他受惊似地躲开了。
“啊,走吧。”路知非收回手,故作轻松地。
两人沿着山坡朝上,看见一尊高大的铜像,路知非不认识本地文字,但是看懂了铜像脚下的牌子里有两个汉字。
一个是“财”,还有一个,“福”。
路知非抿嘴一笑,用胳膊肘撞了江楠辰一下,开玩笑地,“喂,拜一下?”
江楠辰回过神,看了一眼牌子,“啊,你要拜,应该去前面的观音堂,那里应该有香火。”
“哦,你是不是信的教不一样,不能随便拜?”路知非歪着头,暗暗地注视着江楠辰。
提到信教,江楠辰眼中闪过一抹厌恶的情绪,抬起头,嘴角挂着笑容,“我们可以明天去神宫,听说那里求姻缘很灵。“
路知非把帽子摘下,抓了抓被压塌的头发,垂下眸光,“我对拜姻缘没兴趣,拜财神比较有意思。”
江楠辰幽黑的眼底亮了亮,“你会不会考虑以后去别的地方生活?”
“你说不在j城?”j城是他们两人的故乡,他们从小出生和读书的城市。
“对。”
“我会先去b城试试找工作吧。”
“那也很近啊。”本地人一直骄傲地说j城就是b城的后花园。
“我……”路知非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还是会回j城生活的,毕竟我妈在那里。”
江楠辰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实我也想不了那么远,走一步算一步,先找工作把债还了。”路知非看着头上的红叶,当树比较幸福,到时候发芽,到时候落叶,从来没人催。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江楠辰严肃地。
路知非想了想,报了一个数字出来,比江楠辰原先预想的多了很多,其中还包括了路母买新房子的贷款。
“这,这也不是你一个人要还的吧。”江楠辰心烦意乱,说话就顾不上礼貌。父债子还在法律上本来就没有依据,这么一大笔数要困住路知非好多年的人生。
“哎,一家人,分那么清干什么?”淡淡地。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一直留在j城,你……”江楠辰开了口,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路知非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看着不远处冒着几缕香烟的小庙,应该就是牌子指示的观音堂。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无奈的声音回响着。
他很清楚江楠辰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要留在那座很多人认识他的城市,几乎百分之百会夺走他自由生活的勇气。
尤其j城是一座极端保守的老城市,大部分父母都恨不得和孩子住在同一个小区里,邻里的口水能把人淹死。
他实在不太可能在路母的眼皮底下,和江楠辰手牵手走回家,巷口大妈的眼神应该会把他们剥了皮吞到肚子里。
江楠辰的嘴唇颤动,低下头,藏起失望的目光,挺直了肩,“走吧,我们还要赶回去的巴士。”
路知非盯着他,“你和别人说过吗?”
对于他们这种人,每公开一次就相当于处以极刑。
“没……”江楠辰苦涩地,他没有资格批评路知非,他要是真说出来就不是出柜子,而是出坟,绝不是脱层皮挨顿打这么简单。
“啊…”路知非忽然间想起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他其实想问江楠辰,是不是出国读书就不打算回来了。
可是他也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们俩什么都不是。不是同学,不是朋友,更不是恋人。
天色好像忽然暗了下来,路知非索然无趣地说,“我们回去吧。”他听人说过,带着不诚的心进去菩萨庙,是会有报应的。
江楠辰点了点头,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游玩的心情。
两个人从原路折返,走回到车站,一路没有再说这个话题。
上了返程的公交车,见江楠辰一直一言不发,眼神空洞,路知非不忍心,绞尽脑汁,承认了自己一个错误。
“那个,我上次从你家书柜上找书……”
江楠辰木然地转头看着他。
“哦,我不小心翻出你家的合影了,就看了一眼。”路知非赧然一笑。
江楠辰又默默地把头转向前方,眼中寒光一闪,“所以,你是看见我爸了?”
路知非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头有些晕,“等一下,你看见了?”
江楠辰闭上眼,自嘲地咧开嘴,“我说你怎么那么反常,原来你是认出他了。”
他再近视,和江父再不亲近,自己的爸爸还是认得出来的,况且他从小就高度敏感,一旦靠近父母的身边,浑身就会不寒而栗,形成了条件反射。
路上撞见那个行人的时候,他顿时生出看见蛇的天然应激反应。
等上了巴士,视眼一片开阔,他带着疑心去查证,终于在某一个街口一间排长队的餐馆门外,看见了那个他深深憎恨的人,抛弃家庭,只顾享受自己幸福的人。
“原来,你是看见他了。”江楠辰苦笑着,一切都说得通了。
“啊,我。”路知非茫然无措,自己好像一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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