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李想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呀你的脸为什么变成猪肝了呀……”

    方蔷从他肩上仰起头,表情娇憨,语调甜腻。

    虽是在问,可此时她脸上几乎溢出来的依恋让人毫不怀疑就算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她也会陪他去的。

    “嘶……”

    接车的广播声盖过了她的声音,李想没看她,所以没看到她的眼,更没意会到她语气中的亲昵,只是龇牙咧嘴地盯着方蔷狠狠掐在自己左小臂上的手,想扯开,又怕她疼。

    这是……

    脑中万千意识流转,人头接踵的车厢,难闻的泡面味道,哇哇叫着的小孩……方蔷眉目急速黯淡了下,慌乱地松开手,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钻心的疼从心底升腾而起。

    所以会疼就不是梦,对吗。

    所以那些都不是真的,对吗。

    “几点了?”

    她勉强问。

    旅程已近尾声,平安县是列车的最后一班,车上的人来来往往、走走停停,但终究越渐稀疏,到最后,这里只剩下他们。

    没有一起的理由,没有相依的借口,方蔷无知无觉地拨弄着手里的手机,他对清晨那幕愕然过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无奈揉开肌肤上的淤青,没问她梦到了什么,同样没问她为什么掐完他又掐自己,只是边揉着胳膊边把一盒冒着热气的猪排饭推到她眼前。

    “将就吃一些。”李想坐在方蔷对面,看她只是拨弄了两下便不再言语,下意识觉得她不喜欢,“到家我们去……你家人会来接你吧?”

    方蔷轻轻顺着散发着香甜味道,看起来极诱人的金黄色猪排边缘小小咬了口,无声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不再言语。

    ……

    阳光烂漫到乌云密布,漫山遍野的翠绿到一望无垠的枯黄,悠扬的汽笛声里,列车从南到北,最终缓缓停靠在平安县一号站台,也是唯一的站台旁。

    “终点站到了,没下车的赶紧下车。”列车员拿着扫帚边清扫车厢边吆喝着,“再留这儿年三十就得跟我们一起过了……”

    李想背起背包,又伸手拉向行李架上方蔷硕大的行李箱。方蔷这次没逞强,任由他先从行李架上拿下笨重的行李箱,也没拒绝他继续把行李拎到出站口,只是透过出站口铁门依稀看到那个身影时无声地站住脚。

    “今年竟然没下雪哎。”

    像是心有灵犀,他随之站住脚。

    “那是哥哥吧。”李想把行李箱拎上最后一个台阶,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他知道方蔷哥哥不喜欢自己,可还是不放心,“你自己可以吗?”

    “还是那么爱逞强。”方蔷从李想手中接过行李箱拉杆,犹豫了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我又不是没你不行。”

    “不是你,是我啊。”他胡乱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迎着方蔷的怔然,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包,摆手解释,“玩笑,别生气,只是个玩笑啦。”

    “是吗?”近乎脱口而出。

    那个梦仍在方蔷脑海中翻转不休,在那里他们亲昵无间,在那里,他们耳鬓厮磨,在那里,他们互为对方的跗骨之蛆。

    “方蔷!”

    “我……”他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看到出站口铁栅栏外的方威,平安县下车的人不多,随着人流散去,地下通道出口神色挣扎的方蔷和踌躇不定李想便被生生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方威直接推开出站口的检票员,大步流星般地冲进车站,一把拉起方蔷的胳膊:“你怎么又跟这小子混一起,你难道忘了他……”

    “哥!你弄疼我了!”方蔷声音歇斯底里。

    怒火中烧的方威,想拉开方威的李想,从出站口追来的检票员都怔在当场。

    看得出方蔷心情并不好,她也没让方威帮自己拉行李箱,也不跟他并肩,只是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胡乱翻阅着。

    方威从口袋里摸出香烟迎向检票员和闻声赶来的保安,被保安直接拍开他也不在意,仍是赔着笑脸说着好话:“叔你看能不能通融下,我跟妹妹半年没见,太激动了,没想着要扰乱车站秩序……”

    “有人来接你吗?”方蔷悄无声息地放慢脚步,焦躁的眉眼渐渐平缓,她也不等他回答,只是看了眼惴惴不安的李想,长出口气,说,“那再见?火车坐得我全身都酸,就先走了。”

    “我可能今晚……”李想脚上的白色鞋子无意识地在地上摩擦着。

    “方蔷!”方威交完罚款回头没见方蔷,一回头便见一前一后跟乌龟似的方蔷和她身后的李想,本就因刚交的罚款皱起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磨蹭什么呢?妈都打电话来催了!”

    “关我什么事?”方蔷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要不是你惹事早到家了!”

    看着一前一后拌着嘴离开的兄妹俩,李想轻轻抿唇:“我可能今晚就要离开了呢。”

    “怎么回事你?又跟那小子搞到一起?”

    “从鹭城到平安县就这一班车,我能怎么办?”

    李想站在车站出口,在“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的声响里,在兄妹俩的争论中,李想在原地默默站了会,挥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城郊公墓。”

    他说。

    ……

    回到城区,从派出所出来时天已经黑透,县委家属院,个个小小窗口里朵朵橘色灯火闪耀,李想默默盯着万家灯火包裹下唯一漆黑的巨大落地窗,眼睑微闭,不知多久,终于转身,伸手拦住身前的出租车,刚拉开车门便听到身后略显犹疑的声音:“李想?”

    他转头,无奈笑笑。

    是姜黎。

    “什么时候回来的?”

    姜黎穿着一件雪白色的羽绒服,厚厚的羽绒服包裹里的她像只笨拙的小鹿,她放下手里的醋瓶仰头望着他,面容依旧清丽,只是漆黑的眼眸里有一抹欢喜一闪即逝。

    “中午。”李想挥手示意师傅稍等一会儿,他在火车上没怎么休息,下了火车又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即使是他也有些疲倦,便直接在路边台阶上坐了下来,“这就要走啦。”

    “走?”姜黎也不介意,抱着醋瓶子直接在李想身旁坐下,看他鼻头冻得通红,摘下脖子上的围巾刚想系给他便听到他的感慨,她的手僵了一瞬间,但很快恢复如常,“今天是年三十啊,都到家了还去哪里?”

    “姜黎,这只是我的房子,不是我的家。”李想手伸进米黄色的围脖,在围脖里寻找着丝丝温暖,“七年前就不是了,只是以前的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家是什么呢?”姜黎漆黑如墨的眸子依旧望着他。

    “应该是一种心灵的依靠吧。”李想想了很久,像是陷入某种悠远的缅怀,“小时候爱玩嘛,你知道的,游乐场啊汉堡店啊山上啊小河边啊,漫山遍野随心所欲。”

    “可那时候无论去哪里,我知道的,爸爸妈妈永远都在,永远都在等着我。”

    “可现在不会了。”李想轻拍着自己已经渐渐回暖的面颊,轻声说,“我也是渐渐发现的。我就像生活在海底的游鱼,会向往海外的天空,会短暂浮出水面,也会羡慕翱翔在天际的鸟儿。”

    “可鱼儿是依附于海的温柔而存在的,所以他注定回到海底。”李想指指自己,“而我,也是依附他人活着的。”

    “依附我吧。”淡淡的声音传来。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果你是生活在海底的鱼儿,如果你一定要依附谁而存在的话……”她静静望着他,“那就依附我,我来做那片海吧。”

    “别开我玩笑了,我知道你想帮我,可那只是个比喻,比喻而已嘛。”李想从围脖的包裹里伸出头,寒风呼啸而过,他又把头重新缩了回去,“我跟你说起过我们学院的交换生计划吧?我突然有些想参加。别这么看着我啦,这也不算逃避,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有那么一丢丢,可也有九分的真心欢喜啊……”

    “滴……”

    “要走啦。”李想弯腰,帮依然静静坐在台阶上的姜黎拍落飘散在白色羽绒服上的朵朵雪花,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说,“帮我个小忙吧,其实本来没想再做,可想想还是做吧虽然有点晚。”

    “爸爸总喜欢说新年新气象,要是让他知道今年春节连新春联都没有肯定会骂我的,想起来得太晚,不好意思再让车子等了,要是有多余的就帮我贴一副。”摇下车窗,他笑着跟姜黎道别,“那,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姜黎看着渐渐远去的橘黄色出租车,在心底默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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