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好人……”方蔷满头满脸都是气。她冲着拿着工具包走在前边的李想挥舞着小拳头,小声嘟囔,“我们怎么办,也在这等吗?”
“嗯,你先回车里。”李想看着地面上越来越厚的积雪,“我们运气蛮好,还没出停车场,要是被拦在路上就麻烦了。”
预料外的雪花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停车场越来越拥挤,行车道、应急车道、办公厅,到处都塞得满满当当,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兴奋地聚集在一起谈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操着各色口音给家里人打着电话。
预想中的救援还是没来,天被黑暗安全吞噬,能进入停车场的车是幸运的。放眼望去,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被大小车辆堵得水泄不通,看不到尽头的车灯汇成一条光的长龙。
方蔷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时间是下午六点半。
“有没有人管啊……”
望着前方漆黑的悬崖,方蔷打了个寒噤,跳下车,悄悄走到李想身后,轻轻拍了下正帮宝马车换轮胎的李想。“李想,我们不会有事吧?”
她不安地搓着手。
被他从学校拐走的时候穿的还是夏装,身上的简便的运动服是他在蓉城买的。可他同样没料到这里的天气如此极端。
“没什么事的,清雪车应该是被堵住了。”李想把换胎工具放回包里,伸手想拍掉方蔷头顶的积雪,可又默默收回去,“你先去车里先睡会吧,把暖气打开。别在外边了,都快变成雪人了。”
“你陪我一起。”
李想正拿宝马车司机给的纯净水冲洗,闻言怔了下,接过司机给的纸巾,摆手拒绝了司机请他们吃泡面的邀请:“我们先回去了。”
“是是是,陪女朋友要紧。”司机给了李想一个哥哥懂你的表情,强行把泡面塞到了方蔷怀里。
“我们出发前把过油,现在还剩一半。”李想把前车窗开了一道小口,打开暖风,扫了眼油表,“下山就到新都桥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李想,我冷。”方蔷蜷缩在车后座上。
李想打开后备厢,只有几件薄外套,李想也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儿盖在方蔷身上,掖好衣角:“先忍忍,等车里温度上来就好了。”
“李想,你跟我坐一起。”
方蔷拉住李想的衣角。
他有一刹那的犹豫,但很快转身,说“好”。
这辆老普桑的后排极拥挤,方蔷蜷缩座椅,李想完全无法落脚。
方蔷微微挺起身,李想紧靠车门边坐下来,让自己占据尽可能少的位置。
他忽然感觉一个毛茸茸的事物拱进自己怀里,于是低头。
是方蔷躺在了他腿上。
“李想,我有点怕。”方蔷轻声说。
原来黑夜不只会让人觉得寒冷,也会让人柔弱,也会让人放下往日的防备。
少女的身体软软的,她的气息充斥在车厢的密闭空间里。
李想坐立难安。
“放心,雪不会一直下,等明天……”
他止住了笨拙的安慰。
因为方蔷紧紧地拥住了他。
他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又很快松弛,手轻轻拍打着方蔷的背。
“一切都会过去,都会没事的。”
他对方蔷说。
“李想,如果高三那年你第一次说喜欢我,我也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是很般配的一对,是不是会很幸福地度过这一年多的时光。”
“是不是你也不会,这么辛苦。”
李想感觉有一股湿润的、温热的、像水一样晶莹的事物落在自己的掌心。
“方蔷,你……”
“李想。”她顿了顿,终于说,“如果还来得及,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在一起吧。”
……
清晨。
李想睁开眼,动了两下身子,感觉全身像是都散了架,哪哪都酸麻。
听着窗外的人声,他对着铺满冰花的车窗哈了口气,用衣袖蹭了蹭,看着窗外的白茫茫出神。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醒啦?”
方蔷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大半个身子抱着李想的腿。
她正静静看着他。
“嗯。”他答了句,便又无言,可又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艰难开口,“你……睡得好吗?”
李想昨晚没有回答。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长久的喜欢终于有了回应,他本该欣喜若狂。可当心心念念的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反而不知所措。
记得有本书里说“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他以前不懂,他现在懂了。
幸福仿佛唾手可得。
只要他轻轻点点头,便可以和方蔷一起上课,一起做饭,一起玩,一起闹,甚至一起相拥而眠。
可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有些怕。
如果是高三那年的自己,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吧。
可是,方蔷到底是因为喜欢所以想跟自己在一起,还是因为在她受伤时缺乏安全感,而自己适时出现了呢。
就像昨晚那辆抛锚的汽车,在正胎出问题的时候主人就会换上备胎。
他不在乎自己是正胎还是备胎,可他在乎正胎修补好时,备胎是不是就得回到原来的位置。
这几年他都在努力改变自己,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遇到了一些阳光的人,他也努力在成为那样的人。
可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孤僻,阴郁,无趣,畏怯人群
又怕被人群放弃。
他记得重逢那年,在五班讲台上,她说“我叫方蔷。远方的方,蔷薇的蔷。舞蹈生,爱跳舞,爱旅行。”他也记得在音乐学院,方蔷看着梧桐树下演奏欢乐颂的那些男孩子时眼里的欣赏,他更记得鹭城绿草地迎新舞台上的那个方蔷,阳光自信张扬。
关于童年的记忆,有些已经很淡了,可有些明明很不起眼的小事在不经意时重新浮出海底。
平安县那套老房子楼上原本住着一对夫妻,男人脾气极好,对谁和和气气,女人却暴躁易怒。有次李想跟陈若男一起去上钢琴课,李想跑得快,当先冲出院子,接着便看到骑着电动车的女人呼啸而来,其后而来的陈若男赶忙用手护了李想一下,他这才没被撞飞。
陈若男手臂破了皮,她没当回事,本来都是邻居,想着对方道个歉也就算了,可接着便被对方“自家小孩也不看好,这要撞死了算谁的”激怒了。
打电话把李允文叫了回来。
李允文回来时女人已经回了家,陈若男狠拍着她家的门气得要报警时便看到男人满头大汗地从楼下跑上来。他赔着笑,一个劲地道着歉,怕有后遗症,又把陈若男和李想带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自然没什么事,可男人还是每天带着水果牛奶来看望,直到李允文实在不忍,说了好几次后才不再来。
而他妻子再没露过面。
姜黎妈妈来家里时跟陈若男闲聊,感慨地说幸好这女人命好,嫁了个好脾气的老公,单她知道的就已经是第三次了,要不是家里有个明事理的,这小区还不得每天鸡犬不宁。
“幸好?她的幸运不就是他的不幸?”
可当时正检查着李想作业,从来不参与父母茶话会的姜黎忽然抬头。
“为什么好人就要跟坏人在一起,就要受委屈?好人跟好人在一起不是更幸福?”
当时对着作业愁眉不展的李想只是感慨学霸的脑回路果然不同于凡人,但现在才发现学霸的境界果然比自己这种学渣高出不知凡几。
人啊,自己在泥潭里,总希望有个光一样的人儿踏着七彩祥云来救自己。
可凭什么呢。
自己身在泥沼,就希望别人也陷入泥沼?
充满光的人儿跟光站在一起,明明会更幸福,不是吗?
……
“李想?李想!”李想回过神就发现一双小手在自己眼前晃啊晃的,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下,“别烦了。那只是一个提议,你不用放心上。”
“我没想。”李想打开车门,雪已经停了,外边白茫茫的一片。他把方蔷的手拍到一边,下车活动了下身子,打开后备厢,“你吃点什么?这也没有热水,泡面没法吃……啊……”
李想一蹦三尺高,像只青蛙般一跳一跳地跳到了马路中间。
“方蔷!”李想拉开衣服下摆,边跳边龇牙咧嘴地把雪从卫衣里抖出来,转身看到身后坏笑着的方蔷,卷起一个雪团就追了过去。
“救命啊……”
少男少女就在这片一望无垠的冰雪世界里,在路人或瞠目、或羡慕的注视里,旁若无人地追逐着,打闹着。
追逐不过片刻,方蔷回头,于是看到条死鱼一样躺在雪地上的李想,方蔷犹疑了下,试探着小步过来,蹲下他试探着戳了戳,发现他确实没了力气,于是得意叉腰,“小样。就这体力,还追我?”
“这是高反。”李想有气无力,他抬起手,“和体力根本没关系好不好。来,拉下我。”
既然已经获得胜利,方蔷也不吝于展现自己的善心,她伸手拉住李想伸出那只手……
“啊……”方蔷在雪地上一跳,再一跳,噙着泪控诉着李想的罪行,“李想,你太过分了,竟然利用我的同情心。”
李想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躺在雪地上打着滚,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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