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滢来到唐家兄妹住的前院,海月提着灯笼,把屋内上上下下一照,忽然指着床头:“姑娘,她们存钱的瓦罐不见了。唐家丫头最宝贝那钱罐子,半点不肯离了眼前。这可坐实了,他们一定是跑了。”

    山月也不由得怀疑起来:“难道他们真的不告而别?那位唐大郎可是答应得好好,要替姑娘挡煞的。岂能说话不算话?”

    “事实都摆在眼前,你还不肯相信?”海月气得手里灯笼直摇晃,“那个乡下丫头看我们的眼神,就跟斗鸡眼似的,凶巴巴,恶狠狠。我看她巴不得姑娘被恶煞害死,她才称心如意呢。”

    转着圈子四下里瞧看,嘴里咕哝:“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手牵羊,偷走我们的东西。——郡主给她的那件紫翠羽纱斗篷不见了。这可是今年才新做的。我听芳姑说,凭着那面料和绣工,拿去当铺当一百两银子,决计不会有少。”

    “你闭嘴吧,成日这般刮噪。姑娘哪日烦了你,把你退回于总管处,看你还敢嘴碎?”

    她们俩嘀咕什么,崔滢其实没怎么听进去。她站在院子里,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显得那么可笑。

    苦心孤诣,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道士,撒了一出泼天大谎,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远离王府,远离青州府。又费尽心思寻到唐斌,将他骗来田庄,开始着手自己的琢玉计划。

    谁知一日不到,鸡飞蛋打一场空。

    究竟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啊不对,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不要去把他们追回来?

    眼前同时浮现两个身影,一个是前世的崔泽,他浑身是血,挡在自己身前:“阿滢,别怕。”一个是如今的唐斌,带着另一个女子,趁着夜色远走高飞。

    崔滢的性子向来宁折勿弯,哪怕沦落到上辈子那样可悲的地步,也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就算在王妃面前,也从不曾落下一滴泪,不曾开口求一声情。

    既然唐斌不顾她的生死,落荒而逃,她还有必要去追吗?追上了,难道还要低声下气求他,或是拿权势威逼于他?

    崔滢狠狠咬着唇。

    休想!

    带着满腔怒气,她回过头,打算自回院中,把那些为唐斌准备的书册一把火烧掉。

    这一转身,正好与出现在小院门口的两个人面对面。

    十来个婆子在院外提着灯笼,照得门口一片红通通的敞亮。

    唐梅从唐斌背上滑下来,踉跄着冲进院子。一边往里冲,一边伸手胡乱解着斗篷,经过崔滢身边时,劈头朝她扔过去,尖叫道:“还你的臭衣服!”

    崔滢下意识后退两步,差点摔倒。海月和山月连忙上去扶住。

    唐梅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冲到床边,从床底下抱出瓦罐,艰难地站起身,回头望着她们主仆,满脸泪水,嘶声喊道:“你们是贵人就了不起吗?就能不把人当人看吗?我不是狗,更不是贼。我哥哥也不是你们的奴才,不是你们贵人一时高兴的玩物。”

    唐斌站在门边,脸色苍白,死死望着崔滢。

    崔滢低下头,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海月也有些羞愧,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篷,抱在手里,垂首不语。

    山月左右看看,硬着头皮打招呼:“这么晚了,两位去了哪里?”

    “去做贼,去偷东西,去杀人放火。在你们看来,我们穷人不就该干这些下三滥的事吗?”唐梅抱着瓦罐,快步朝门口走去,含泪看着唐斌:“哥哥,你还要留下吗?如果你坚持留在这里,我只好跟你拜别了。”

    火光下,唐斌眼眸里似是扎着一根针,尖锐地看着崔滢:“请问郡主,我陪小妹去后山散心,何以你们会认为我们携卷私逃?”

    崔滢沉默半响,低声道:“对不起。”

    山月讶然回头,望着自家姑娘。海月抬起头,结结巴巴道:“姑娘,是我的错。我不该瞎猜疑他们。”

    唐梅一直看着兄长,他望着郡主的目光慢慢柔软下来。

    山月又在一旁轻声解释:“唐少爷,姑娘很少跟人道歉。”

    唐梅抱着罐子的手发起抖来,也不知是因为脱了斗篷,浑身发冷的缘故,还是因为看到唐斌的样子,心里痛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她尖叫起来:“谁稀罕她的道歉?饶是辱骂了人,冤枉了人,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可以当做没事人吗?她是金枝玉叶,她是贵人娘娘,所以就连她说对不起三个字,都要比别人更加矜贵?更加珍重?她说了对不起,我们就该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我们是穷人,我们的脸就可以像泥巴一样,被你们踩在脚下,随意践踏?我们有手有脚,又没有卖身给你们,凭什么要留在这里,给你们侮辱?”

    她声音高而尖利,门外的婆子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卖身二字,颇为刺耳。不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哪里来的野丫头,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郡主大呼小喝的?一点尊卑都不讲了?这也是在田庄,若是在府里头,怕不早被于总管叫人拿大板子打死。”

    “郡主忒也心善了,竟会被这种乡野丫头降伏住。郡主房里的丫头也太没有刚性,还不给她几个大耳刮子,竟任由她这样不识规矩,大喊大叫?”

    “合该我们出一把子力气吧?”

    “罢了,别替郡主强出头。郡主哪里是好惹的?你们才从庄户挑上来服侍郡主,不知道郡主在府里的威风。你去打听打听,从那些公子姑娘到总管娘子,谁敢让她受半点气?瞎替她操哪门子心?”

    议论声纷纷嘈嘈,院里虽听不仔细,却都能听出大概。

    唐梅涨红一张脸,紧紧抱着瓦罐,对唐斌说道:“哥哥不舍得走?我自己一个人走。”

    唐斌伸手拉住她。他面色沉沉,望着崔滢:“郡主,对不住。我答应你的事情,无法做到了。世上高人如云,像我这样大字不识的乡间粗人,其实一点也没有什么稀奇。那道人多半还能找到别的文曲星。小人兄妹无论在哪里,都诚心祝祷郡主多福多寿,一生顺遂。”

    他们兄妹俩的所有财产,都在唐梅抱着的那个瓦罐子里。此时要走便也十分干脆,唐斌抱拳深施一礼,起身深深看了崔滢一眼,一咬牙,转身搀着唐梅,两人决绝而去。

    海月看姑娘一动不动,大是着急,抬步追赶:“唉,唐公子你别走啊,是我口舌无状,得罪了你妹子。我给她赔罪还不行吗?她想要我怎么样,下跪,敬茶,洗衣扫地,做牛做马?你们倒是说一句,我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

    刚刚追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喝声。

    “回来。”

    海月把住院门,急赤白脸地回头:“姑娘,你的恶煞怎么办?一时半会儿,我们去哪儿找下一个文曲星呀?”

    唐斌也听到那声“回来”,心中一跳,脚下不由自主一顿,忍不住就想回头。

    唐梅似是知道他的心思,脚步一软,差点跌倒。唐斌连忙扶住她,手掌之下,妹子身体绷得紧直,又微微在发抖。

    他再不敢回头,压下满心翻腾的酸楚不舍,咬紧牙关,半扶半抱着唐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崔滢看着他们兄妹俩的背影,神色奇怪得紧,既不是生气发怒,也不是羞惭后悔。倒是一片茫然。

    她心里想的是,真奇怪,她居然能够与唐梅感同身受。能够理解她的不忿,她的委屈,她的决然,她的悲伤。

    若她崔滢也是乡间寻常村姑,在田野间挣扎着长大,也会长成唐梅这样的模样吧?

    唐斌。

    若她没有看错,唐斌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一如当前世,直白大胆,缱绻不舍。

    他,竟然又对她动了心?

    她伸手掩住眼睛,似是禁不住那一片连连的火光。

    眼睛酸胀,控制不住想要落泪,是无法说出来,甚至不敢承认的快乐、骄傲与甜蜜,也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惶恐与绝望。

    她重生以来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对不对?

    她欺他,骗他,诱他,逼他来到田庄,是不是用错了手段?

    他是那样温暖光明的心性,他若是知道她骗他,还会愿意相信她吗?

    甚至更坏的可能是,若他再一次钟情于她,他们两人终究还是要走上那条无法回头的绝路吗?

    无数念头在她心头如响雷般轰隆隆来去,炸出一道道见血的痕。

    唐家兄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婆子们在院外等得不耐烦,嗐声叹气不绝。

    山月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崔滢疲惫地点点头。

    一行人准备离开,海月抱着斗篷,闷头闷脑地嘟哝:“夜里这么凉,唐家那丫头没了外衣,说不定病情又要反复。要是她一病呜呼了,可千万不要来找我索命。我替她多烧些纸钱,让她在地府里当个土财主。兴许就不会来找我吧?”

    崔滢站住脚。

    她霍然转身,瞪着海月。看得海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道:“姑娘,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你说得很对。”她轻声说,随即一连声吩咐下去,“山月,你去马厩牵三匹马过来,我和海月先走,你随后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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