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梅腮边有未擦净的黑炭灰,大步走进去,一把拉开哥哥,瞪圆眼睛,冷冷看着对面的女子。

    崔滢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食盒上,淡淡道:“你来送饭?下回记得早点。”

    看看外头天色,沉吟道:“你若是每天送饭,就找个时间固定下来。比这会儿稍早一些,省得你家兄长饿得肚子叫。”

    唐梅看看桌案上摆着的几样精致小吃,拎着食盒的手微微发抖。

    食盒是找蔡大娘借的,里头只有一碗青菜稀饭,一碟水煮白菜。

    这样寒酸素简的菜食,摆在桌上,摆在那个自大的郡主面前,令她除了自卑之外,尚有一种被扒光衣服的耻辱。

    唐斌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微笑道:“多谢小妹。先生刚赐了饭,我这会儿还不饿。你饿不饿?要不,趁着这会儿休息,我陪你出去吃点?”

    她知道这是哥哥体谅她。然而他越是顾着她的心情,她越是愤怒不甘。

    她烧糊了两锅粥,好容易掌握了柴火烧饭的诀窍,终于做出一锅能看的饭菜。担心哥哥饿肚子,兴冲冲、急忙忙地提来,一进房门,却看到那样一幕。

    那两人站在书案前,身子之间,只隔半个拳头的距离。她仰着头,喂他吃东西。他垂着手,微微低头,眼睛似是落在她脸上。

    满屋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声音。

    落在她眼里心上,却从那寂静画面中听出疯狂的喧嚣,仿佛一粒火种,只要找到一个小小的口子,就能哔哔拨拨,漫山遍野地烧起来。

    她咬着唇,忍住眼中的酸涩。近乎是用抢的,一把从唐斌手里夺回食盒,重重撴在他身后的书桌上。

    像是跟什么人示威似的,打开盖子,一碗一碟摆出来。

    当着崔滢的面,把筷子塞进唐斌手里,瞪着他问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你跟不跟我一起吃?”

    见唐斌似是为难,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人喂你?我是你妹子,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不会干这种下贱活儿。”

    “唐梅。”唐斌再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剑眉锁紧,捏住筷子,厉声喝道,“怎么说话的?向郡主道歉。”

    “凭什么?你怎知道我说的是谁?”她转过头,直直盯着崔滢,目光中哂笑之意明显:“我哥哥说你是不三不四的女人。对不起,他不懂事,冒犯了你,我替他跟你道歉。”

    崔滢早已坐下,正蹙着眉头,盯着书桌出神。

    唐梅的嘲讽让她神智一清,抬头望着这个满脸寒霜的女子,一挑眉,“你若想逞口舌之利,我让海月进来,你与她酣畅一战,如何?”

    “你自己做出上不得台面的事,竟还敢说我只配跟丫鬟说话?”唐梅被她不愠不火的神态激怒,不顾唐斌厉声喝止,不自觉学她娘生前的样子,跳着脚,尖着嗓子叫骂。

    本想啐上两口,到底还是少女,学不来那样不顾一切的泼妇架势。

    崔滢不理她,转头望着唐斌,悠然笑道:“正好课暇,唐大郎,我与你讲个故事。先朝有大学士与和尚共游。学士问和尚,我像什么。和尚答道,学士似佛。学士得意,反嘲和尚,我倒看和尚像一坨屎。和尚笑答:我心中有佛,故眼中见佛。学士眼中见粪,不知心中存了几斤?”

    唐斌眨眨眼,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尴尬。

    崔滢笑容一收,看向唐梅,冷冷道:“先生命学子进食,既让他有力气读书,又全他一番关爱妹子的仁义孝悌之心。这是师生之义。落在你眼里,你看到了什么?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声断喝:“唐梅,收起你的龌蹉心思。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影响你兄长进学。”

    她居然有脸倒打一耙,唐梅眼睛都红了。又看到四面墙上的符号,正是唐斌之前教她的。新仇旧恨一起涌到心头。

    指着墙壁,对崔滢横眉怒道:“你号称是先生,教我哥哥认字,认的就是这些鬼画符?我听到隔壁那些小孩儿,在念‘果子里拿,猜中有奖’,为什么跟你教的完全不同?”

    崔滢睁大眼,愕然看着她。须臾,脸上冰块裂开,以手掩口,笑得趴在桌上,肩膀颤动,抬不起头来。

    就这样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双眼睛带着泪花看她,喘气笑道:“唐二姑娘,你可真是才高两斗惊子建,信口雌黄称大贤——那是千字文,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唐梅脸一红,怒道:“不管是什么,你为什么不教我哥哥?”

    崔滢笑得发软,再没法跟她针锋相对,只好擦着眼泪,求救地看向唐斌。却见他怔怔望着自己,眼中爱意横溢。

    心中一紧,满腔笑意顿时飞到爪哇国。

    咳了一声,严肃身心,坐起身子,板起脸,淡淡道:“我是先生,我要怎么教,是我的事情。犯不着跟你交代。”

    “呵,先生。”唐梅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笑声,又连连冷笑数声,忽然问道:“你既然是先生,我如今也想学认字,你肯不肯教我?”

    教她?

    崔滢眼眸之中,波光连闪了几下。片刻之后,轻声道:“好。我教你。”

    这可真是个令唐家兄妹齐齐意外的答案。

    ——————————————————

    小半个时辰后。

    学堂木门当着唐斌的面,啪一声关上。里头传出郡主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就不信,教不会你这个蠢才。”

    妹子声音高亢清亮:“你骂谁蠢?你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唐梅最聪明,最手巧?折纸剪花做鞋样,纺线织布裁新衣,样样都来得。明明是你这个先生不会教,只会拿些鬼画桃符来唬人。你到底识不识字?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骗人?”

    郡主快要抓狂:“那是梵文。唐梅你不仅愚蠢无知,你还自以为是。”

    唐斌手里握着一本簇新的线装书,那是被推出门前,郡主扔给他的,叫他自行学习。

    他揉揉鼻子,一回头,撞见树丛后一个小脑袋。

    四目相对片刻,那小孩咧嘴一笑,缩回头,从树后贴墙角跟溜走了。

    东边学堂中,山羊胡子的夫子和黄桂儿一起听“探子”的回报:“郡主姐姐说那是梵文。”

    夫子翘起手指,捻着心爱的胡须,皱眉不解:“梵文艰深晦涩,便是学富五车的举人,也未必能懂。郡主天资过人,能晓梵文,能解梵经,倒是不稀奇。可她拿这等高深学问去启蒙,这,这是什么道理?唐大郎连本国文字都一个不识,如何反学起这屠龙术来?实是奇哉怪也。”

    黄桂儿抓住精髓:“所以,大郎哥哥一定没法胜过我们,对吗夫子?”

    “若照郡主这种教法,”夫子连连摇头,“别说一千个字,只怕一百个字都困难——她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开始教她习字?单是个十百千万亿这几个字,只怕便要教一天。”

    黄桂儿反倒皱起两根稀疏的眉头:“我总觉得这里头有阴谋。郡主姐姐不像是失心疯的人。这其中说不定有诡计。我们可不能大意。”

    西学堂鸡飞狗跳,东学堂读书朗朗。

    唐斌一人站在外面的空地上,两下看看,走去溪边一处石头上坐下,愣愣地看着手上书本。

    厚厚一本,用棉线订在一起。封面无字。约莫有一百多页,密密麻麻写满娟秀小字。墨迹似是新的,最后两页尚未完全晾干。

    他自然是一个不识。

    随手翻开一页,仔细一看,每个小字右边都画着一个小方框,里头的符号却是他认识的“梵文”。

    左右坐着无聊,他干脆依着顺序读下来。

    “至,呀——肮——泱,她——衣——安——天,西——鱼——需……”

    他一边读,一边好笑。桂儿编儿歌,嘲笑他伊伊啊啊,如同奶娃。这会儿若让她们听见,怕不更得捧腹大笑?

    被她们笑话,他有些尴尬。然而他愿意相信郡主。

    那日山月曾言,“姑娘昼夜不休,点灯废烛地备课”。

    每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字,每一个弯弯曲曲的符号,想来都是她亲自提笔,在灯前写就。

    他想象着她低头的样子,她凝眉深思的样子,烛光照着她的侧脸,该是怎样宁静庄严的美丽。

    嘴角泛起柔和笑容,手指轻轻抚过页面。

    郡主。

    再读的时候,声音温柔如春风:

    “治秧田,须残年开垦,待冰冻过则土酥,来春易平,且不生草。”(徐光启,《农政全书》)

    他骤然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页纸,手指颤抖,几乎不敢置信。

    他居然真的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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