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滢听说唐梅兄妹去而复返,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每日一早带着侍卫和尖哨子出城,说是演练射箭,至擦黑方回。回了医馆也呆不了多久,很快又被陈奎请去,协助处分战后安民重建等诸项政务,常至深夜方能安寝。
陈奎来的时候,自己的幕僚师爷都留在本县,在昌县是孤家寡人。好在崔滢管理过田庄的流民,颇有些招抚安顿的经验。更重要的是,田庄尚有余粮。陈奎招募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让他们以工代赈,在城里四方支了大锅,每日煮些稀粥,接济城中民众,不至于饿殍遍地。
这日天还没亮,唐斌起了个大早,候在医馆门口。
崔滢又要像前两日一样,目不斜视,从他身边径直走过,被他拦住。
“做什么?”崔滢挑眉看他,“这几日你忙于照顾病人,无心读书。我也不来怪你。今日得空?不如开始读四书五经?”又皱眉道:“你背着手做什么?”
唐斌从背后取出一张弓。他低声说:“郡主是女子,力气比不过男子。尖哨子的弓,郡主不一定趁手。不如试一试这个?”
崔滢看着他手里。那是一张尚未上弦的榆木软弓,尺寸比尖哨子那把小了一些,看上去确实更易把控。弓胎用的竹子尚带着青翠的绿意,也不知大冬天的,他从何处寻来。
“城里没什么牲畜,你从哪里找来这些牛角牛筋?”她接过唐斌手里的弓,摸摸弓附上长而温润的牛角,问道。
“萧将军营中。”
“你去了他营里?”崔滢诧异,“你去干什么?”
这事涉及唐梅名节,不好跟外人解释。他只好说:“我去找小妹时,正好看到军营张榜,说营中牛疫,寻民间兽医。于是去帮忙看诊。”
唐梅这事不说,萧明顾被他一刀阉了的事更不好开口。他想了两天,都没想好怎么开口。这会儿好不容易逮到个与郡主独处的机会,急中生智,期期艾艾:“郡主,那个,萧将军这人,不是良配。你,你还是,不要嫁他吧。”
崔滢好笑地看着他:“尖哨子别有用心,萧将军不是良配。唐大郎,还有什么人,是你没编排到的?”
眼见唐斌一张俊朗面孔慢慢红透,似有羞恼之意,心中忽生不忍。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并没有前世的记忆,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忧急担心,不过是她的执念,她的烦恼,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能仗着他对她两世如一的爱恋,就这么由着性子地为难他。
她不能不讲道理。
“这张弓,”她扬了扬,“多谢你了。”
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他都在医馆忙碌,哪来的时间熬胶打磨?再看他眼下青黑,眼中有血丝,显是熬夜过度。
那双深黑而憔悴的眼睛,却因为自己愿意接受他的弓,慢慢亮起欣喜的光芒。
心中蓦然一酸。她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了呵。
“你今日有空?不如与我一同出城,也叫尖哨子教你射箭?”
唐斌整张脸如同被晨曦点燃,笑容一点点展开,少年人温润又有力度的脸部弧线如同镶了薄薄的金边。
他就那样欢喜无限地看着她,轻轻摇头,轻声道:“医馆事忙,我脱不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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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哨子接过那把弓,掂了掂,点点头:“确实更适合女子使用。用于实战,还少了些火候。练习时使用,倒是尽够了。难为他,一两日内就能出工。”
崔滢看着他手指灵巧地替新弓上弦,忽然问道:“均天大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尖哨子头也不抬:“我没见过。”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讥笑,“郡主这两日以来,拐弯抹角地打听义军的事,莫非是有所图谋?”
崔滢耸耸肩,也微笑:“你不也老跟我打听萧家的事?你跟萧明顾有过节?”
两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风停了,正是难得的射箭时机。
尖哨子上好弦,试了试,递给崔滢,“郡主身量高挑,性子冷静,此弓迅捷强劲,正合郡主使用。”
“怎么弓箭也有性格之分?”崔滢笑道,“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这弓果然比尖哨子的黑漆弓、侍卫们的黄桦弓更顺手,她用力一拉,弓成满弦,弹力强劲之下,箭簇微微颤动。
崔滢射了十来只箭,手臂隐隐发酸,正好风声又起。她趁机搁下弓,去篝火旁休息。
尖哨子也在她对面坐下,脖子上缠着一根红绳,也不知系着什么。
崔滢打探贼军内情的事已被他察觉,只好捡个无聊问题:“你为什么叫尖哨子?”
尖哨子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世上只有错取的名字,绝无错叫的外号。”崔滢契而不舍。
“郡主何必定要揭人伤疤?”
崔滢眼神一冷:“尖哨子,你大概很失望,我一向出行,身边侍卫总不下数十人。纵是有些人心怀叵测,也难找到可趁之机。”
四目对视,各自凝冰,谁也不肯相让。
过了一会儿,尖哨子率先移开目光,淡淡道:“不过一个物件而已。”
他牵扯脖子上的红绳,掏出一个一头尖尖的竹哨子。
“能吹响吗?”崔滢在他手里看了看,信口问道。
本没想过这个无理的要求被满足,谁知尖哨子看了她一眼,居然真的放在嘴边。
竹哨上有音孔,能吹出简单的曲调。
崔滢静静听完,评价说:“竹音凄冷,似是故人之声。你心中有亡人。”
“郡主敏锐。哨子是我亡妻所制。”
“你妻子怎么去世的?”
长久的沉默。
“山中遇狼,未及逃脱。”尖哨子答完,骤然起身。
“风停了,郡主,请继续练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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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不知为何,崔滢与尖哨子都有些心神不定,到半下午,眼见天色阴沉,有要下雪的征兆,索性班师回城。
在回春堂门口看见十来个军卒围着,正与常大夫拉拉扯扯。
崔滢眼眸一寒。
萧明顾居然忍到今天才来找茬,也算是涵养功夫到家了。
她担心常大夫吃亏,策马穿过众人围拢处,居高临下发问:“你们受何人之命,敢来为难常大夫?可知回春堂已是官府征用,为民众临时避难之所?敢在这里捣乱,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校尉模样的人连忙躬身赔笑:“冤枉。小人奉了将军之命,特地请常大夫过军营一趟,为将军看诊。”
“萧将军生病了?”
“正是,正是。将军前两日感了些风寒,今日已经不能起身。军医束手。特地命小人来请常大夫。小人等岂敢捣乱。”
崔滢一眼瞥见唐斌站在医馆里,别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热闹,独他低着头,悄悄退下。
跟他有关?
回想晨间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崔滢起了疑心。
常大夫拣了些治风寒的药材,便要随他们去。唐斌匆匆追出来,手里又另拿了一个粗布大包:“师傅,不如带点外伤药,顺便也替军营里其他兵爷看看伤?”
校尉大喜,笑道:“还是这位兄弟想得周到。多谢多谢。”
崔滢招手叫过唐斌到近前,俯下身子,亮晶晶的眼眸盯着他:“你去不去?”
唐斌反问:“郡主呢?”
崔滢一挑眉,“王府和侯府到底还有婚约。他既然病得死去活来,我总要去探探病,以示本分。”
唐斌想了想:“那我也去。”
崔滢忍不住白他一眼,心里却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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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照萧明顾的意思,来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然而,号称来探病的郡主和她的侍卫源源不断走进来,把个硕大的营帐站得满生生,挤挨挨。
萧将军那张淡如金纸的脸逐渐黑透,十分影响常大夫施展望闻问切的医家本事。
常大夫回头,低声问唐斌:可有带天王保心丸?我瞅着将军这病,用得上。
唐斌埋下脑袋,努力忍住笑,摇摇头:“这可没带。师傅还是先切脉吧,实在需要,我再回医馆取来。”
哪知萧将军突地犯了讳疾忌医的毛病,不仅不肯把手伸出来,反而一再声称,经军医看过后,自己已经好多了。跑腿的人听岔了,这才多事误请了常大夫。大家请回,本将一切安好。
常大夫看着他那张惨淡的脸,医者之心悬得老高,一颤一颤地。苦口婆心地劝:将军不要大意,这病势看来不浅。
崔滢坐在一边,也款款地说,左右常大夫已经请来了,不如让他诊一诊,也算多个参谋。
萧将军义正辞严:军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是委了军医,自然没有再请他人的道理。否则军令多出,何以服众?
崔滢心里一个白眼差点翻到天上。越发肯定,这其中必有极大古怪。
眼看萧明顾一副巴不得她们赶紧走的模样,崔滢越发坐得安稳,拿出世家大小姐的派头,轻言细语,温言暖语,切切问候。
若照她此刻的表现,那是完美地符合萧将军对一个侯府当家主母的殷切冀望。只是萧将军此时别有胸怀,实在没有赞美欣赏的心情。
崔滢又特地把她身后低头站着的尖哨子拉出来:这是我新进结交的箭术师傅,箭法高明,例不虚发。将来若有机缘,可与将军帐下高手一较长短。
萧明顾强打精神,看了看尖哨子:这人姓甚名谁?听说流匪中有个射箭的高手,郡主不要被奸人蒙蔽。
姓名啊?崔滢喝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他叫做唐穆。
尖哨子仍旧低着头,只是拳头略微捏紧。
萧明顾打量一会儿,下/身痛得厉害,没有力气,只好放过这个来路不明的箭手,赶紧绞尽脑汁想办法送客。
崔滢没看出他对尖哨子有什么特别关注,心里起疑,难道自己猜错了?
继续稳稳地坐着喝茶,对军中居然有此上品茗茶表示十分意外,又跟他商量,能不能匀她半斤一斤的,她近日在昌县,颇想好茶喝。
萧明顾点头如捣蒜,只要郡主愿意走人,别说茶叶,便是金子银子,他也十分舍得。
崔滢心满意足,款款起身,正要告辞。唐斌却忽然小声地跟常大夫议论:将军这症状,怎么不像风寒,倒像是失血之症?
一字一句,声音极轻,偏又叫营中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王展站在崔滢身后,不由得一乐:“萧将军既没有外伤,又不像女子有月事,为何失血?难道将军有什么难言之隐?”
对萧将军翻脸不认人的无情,侍卫们早积了一肚子怒火。逮住机会,顿时捧腹大笑。
萧明顾气得脸上瞬间涨红成猪肝色——一下子气血便足了,可见灵枢上说,肝主藏血,是有道理的——大喝道:“你是哪来的乡间浑人?敢在军营里信口雌黄?”
唐斌恭敬道:“小人正与师傅推敲病情,将军莫怪。世间贵人多食肉,少吃粗粮,十之八九,都有些干结之症。如是因之便血,那确也是有失血的症候。侍卫大哥不知道这个,也是情有可原。”
常大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难言之隐。“唉,将军,这本是常见的富贵病,你大可不必如此忌讳。军医治外伤虽拿手,可这痔疮一条,却需内外兼治,方能治本……”
萧明顾只觉下身一阵湿热,原本被军医粗手粗脚包扎的伤口似有再次崩裂的迹象。
饶他心机深沉,在这样身心双重巨大打击下,也再无法维持小侯爷的风度、大将军的气度,便如同那火上烤着的泥菩萨一样,金身尽坏,碎泥成块。
他挥舞双手,如同疯子一样嘶吼起来:“滚,都给老子滚,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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