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园占地近百亩,内有大小花园六七处,又有跑马场,就连马厩都分东西两处。若是围着园子步行一圈,非得小半天功夫不可。卞家常年在此地招待达官贵人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崔浩便是常客。
他径直去了西门的马厩,一眼就见到郡主那辆华贵招摇的车停在马厩旁的空地上。刚松一口气,想自己来得及时,立时又反应过来:郡主若要去家庙干些不欲为人所知的勾当,自然不会动用这辆车。
一手捏紧马鞭,面色瞬间阴沉,心头气恼难言。
这两日处处不顺。派去追踪崔滢的人被她耍得团团转,回来跟他诉苦。他当机立断,让他们守在家庙所在的荒山。还没站稳脚跟,王府卫队就气势汹汹地杀到,正好把这十几个熟面孔一下认出来:“你们是跟二公子的人?为何出现在此地?”
卫队中自然有他刻意交好的人,在回府的路上就偷偷遣人给他报了信。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崔滢的连环计。
疑兵计只是引子,她在疑兵计的结尾处,做了个端端正正的套子,让自己自动去撞上王爷刀口。
卫队回府之后,王爷必会大怒,宣召自己去回话,不论自己到时怎么说,能不能从王爷怒火之下全身而退,都再无余暇去找崔滢的麻烦。
但这也说明,崔滢的行动必然就在今日。
他权衡之下,立即做出决定。与其留在府里应付王爷,不如先发制人,去锦绣园截住崔滢。
一边叫了歌巡进去,快速吩咐她怎么应对王爷那头的宣召,一边心头不住冷笑,郡主若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去王爷面前讨好卖乖,未免刻舟求剑,太过小觑人。
前世他在王爷面前战战兢兢,曲意讨好,无非是为了那个位置。如今他早已尽知后事,对世子之位是真心一点兴趣也没有。所谓无欲则刚,他又何必再对王爷毕恭毕敬,做足孝子范?就凭东阳王那凉薄无情的“慈父”心肠么?
他想到这里,鼻子里冒出一声冰冷的讥笑。歌巡见惯他私下狠厉狰狞的一面,面不改色,只做不闻,点头领命而去。他转身出了门,带着人马朝锦绣园扑来。
园里今日都是女眷,他不好公然闯进去,便想去马厩先看看。眼见到郡主车驾俱在,疑虑却并未消除。
想了想,抬头四处一看,打算找个小厮,不拘想个什么借口,替他进去寻一寻郡主,只要确认她在不在园中即可。
正好马厩旁站了个眼熟的小厮,看上去倒是以前见过的。崔浩心中一喜,正要招手叫他过来。谁知他主动跑了过来,脸上笑嘻嘻地,见面就做了一个长揖,声音欢快:“二公子果然来了?小人见过二公子。”
“什么话?什么叫我果然来了?”崔浩凝眉,心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是,是,是,小人说错了。”这小厮年龄不大,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却显然已经深谙小厮之道:贵人们说什么便是什么,绝不反驳。他点头哈腰,原本唇红齿白的脸上配上一脸谄笑,做作得叫人生厌:“是郡主让小人在这里等着二公子,有句话让小人转告。”
郡主的话是这样说的:“阿浩啊,虽然我知道,你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也很能体谅你一腔慕少艾之心,可今日园中,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闺秀。你不准进去偷看,不准进去打扰,不准在院子里借故逡巡。我在园中为你备了静室佛经,你就暂且老老实实地呆在里头,熏香诵佛。回头我再考较你的经义通了没有。”
小厮背着手,昂起头,挺着胸,学着郡主骄傲飞扬的样子——虽然只是模仿,却也多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朝气,衬着脸上实在忍不住的笑意,看去顺眼许多。
崔浩脸色铁青,回头就往外走。
崔滢既然准备了这一步,多半人已经离园。他怎可能乖乖去什么静室?
还没走出西门,留在门外的侍卫慌慌张张进来:“公子,我刚见到王府的人,守在门口,说是王爷下了死命令,不拘是谁,只要见到二公子,即刻捆回王府领赏。”
崔浩顿住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小心翼翼问:“公子,要不,咱们还是去静室?”
崔浩回头问小厮:“静室在什么地方?”
小厮忙答道:“在园子东北角,小人领公子过去。”
崔浩声音从牙齿缝里狠狠透出来:“不用,我们去西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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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浩性子貌似冷淡,实则执拗。你若想他向东,他便偏会向西。你若想他去西南角的花园,便得故意要他去东北角的静室。
其实哪有什么静室?他若肯老实去了,就会发现,不过是她诓他罢了。
崔滢唇角挂着一抹飞扬又神秘的笑意,海月瞅了一会儿,悄声问:“姑娘,有高兴事?”
崔滢敛去笑容,假意扶额,“不是,有些烦难。”
海月伸出头,跟车夫说话:“哎,我说你会不会驾车呀?你就不能平稳点,我们都快被你颠得散架了?”
车夫气性甚大,冷冷甩话:“贵人们不是要赶时间?赶时间就是这样的走法。”
崔沁也难受,然而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母亲,心里欢喜,阻止撸袖子的海月:“海月,算了。我看这样挺好的。”
崔滢说了声,里头呆着闷气,我去外头坐坐。不等那三个惊得目瞪口呆的人回过神来,挑了帘子出去,坐在车夫旁边的空位上。
马车夫见身边多了一人,吃了一惊。本来抽向马屁股的鞭子一歪,抽在马侧身。那马负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前狂奔。
车夫一手扯住缰绳,止住马儿奔跑势头,一手往旁边一伸,拉住差点被甩下马车的崔滢。压低声音,怒道:“你出来做什么?”
崔滢紧紧抓住车厢旁的短把手,百忙中不忘扶住包裹鸦发的青巾,以免头发散落。过一会儿,看车夫控制住马匹,马车重又稳定下来。方坐直身子说道:“我来跟你交代几件事。你叫做唐穆是吧?唐穆,你听好。待会儿到了地头,你跟我们一起去内院。”
“我是男子。”
“没关系。”崔滢冲他一笑。那一刹那,芳草青青的长路,白云悠悠的晴天,似乎都倒映在她莹光粲然的笑容中。
马车夫扭过头,专心看着前路,手里马鞭沉闷而有节奏地扬着,一边沉默地听她解释:“届时庙里厨房会有一场小火,众人慌乱救火,你趁乱跟我们一起混进去。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最偏的东南角上,单门独户的小院,离着各处地方都远。你在院门口找个地方躲起来,若是见到他们腾出人手过来,就朝里面吹一声哨子。我们就知道了。”
马车夫嘴角有些抽搐。“你或许忘了,我只是个车夫。”
“贵人家不养闲人,就算是车夫,也要精通其他技艺,才能混口饭吃。不比山里头的猎人,靠山吃山,只要会射箭,就吃穿不愁。”
车夫道:“听上去,这话似乎在说贵人家的仆人不好当?你是在劝我改行?”
“或者,改换门庭?”崔滢笑吟吟地看着他,“卞家的银子,王府的银子,不都是一样的银子?你若是来王府,我可以替你引荐。”
“你坐着卞家的车,用着卞家的车夫,却来挖卞家的墙角?”
“卞家说你寡言少语,我看你其实挺健谈的嘛,还会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
车厢内三人颠得难受,都没精神说话,只好静静听着车外两人闲扯。
崔沁不免在心里偷偷腹诽,郡主的行事风格,实在是,实在是,唉,太也上不得台面。就连这样干粗活、套车拉马的下人,她都能跟人家聊得热火朝天,真是,不知自重,乱了体统。也不知将来嫁到夫家,安远侯府能不能忍她这个倜傥的毛病。
如今有求于她,这些话当然只好闷在心里不提。可是将来总要找个机会,好好劝一劝她,免得惹出什么事来,让整个东阳王府脸面无光,也连累她这个向来洁身自好的妹妹。
王府家庙在城西数十里的地方,那里是一座荒山坡,山坡脚下散着几个村子,山上光秃秃的,大树早已被村民砍伐一空,背去城中换钱。
家庙就在半山腰上,黄瓦红墙,气象森严。庙里围着数十棵硕果仅存的大树,树冠高出屋顶,打老远就能看见。
家庙东边有一道极小的角门,是为方便仆妇外出汲水所开。门外便是一条清溪,有绵延数丈的紫竹林。
竹子空心不经烧,做柴火没人买,倒因此免遭砍伐,日渐绵延开来。
马车在竹林中静待。没过一会儿,果然离侧门最远的地方,遥遥冒起一股青烟。庙里人声骤然鼎沸,脚步杂乱,似有许多人在说“走水了,走水了!”
崔滢又等了一会,见小门口再没人影。几人下了车。
唐穆摘了斗笠,崔沁等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初雪一般冰冷白皙的面容,眼睛窝在长长的眉弓下,目光幽冷。鼻梁高,嘴唇薄。下巴上有些青青的短胡子,别添些清冷不羁的意味。
崔沁心中吃惊,这车夫相貌竟如此出众?来不及多想,匆匆跟上崔滢的脚步。
崔滢没来过家庙,崔沁上回来过一回,却是被人领着从正门进来。对园里道路,并不熟悉。好在卞家买通里头洒扫的仆人,绘制出园内地图。崔滢过目不忘,走在前头,一路捡最近的路急急行去。
很快便走到一处既无门匾,也无守卫的小院,大门上原挂着锁,此时也不知被谁悄悄打开,斜挂在铁环上。
几人推门而进。崔滢让崔沁先进屋里,很快,里头发出几声惊呼,又有哽咽悲泣声传来。海月跑去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唐穆趁周围没人,低声道:“郡主就没有问题要问我?”
“我问你,你会答吗?”崔滢反问。
唐穆唇角浮起一丝既似讥笑又似诱惑的笑容:“郡主不妨试试?”
崔滢一挑眉,假意微笑:“对不起,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冒险。”
唐穆脸色一变:“刚才你知道是我,为什么突然就肯上车?你对我就这么有把握,笃定我不会害你?”
崔滢侧头看着他,悠然笑道:“世事颇是奇怪,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我信他,不惜处处示好,我却偏偏防他如仇寇。有人明明既想把我交给匪徒,又拿弓弦架在我脖子上,一点也不知道礼貌,我却很愿意信他。”
唐穆脸色涨红,目光中交织闪过羞愧、愤怒、仇恨,以及一闪而过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慌乱。
崔滢见堂屋大门打开,梅香在朝她招手。再次看着唐穆:“你明知道我只要叫破你身份,你就会被扭送官府,处以极刑。你却似乎一点也没想过这个可能。”
她摇摇头,柔声道:“你其实心里也是信我的。我说的对么,尖哨子?”
她说完,转过身,举步朝堂屋走去。
堂屋门洞幽深,屋里光线晦暗不明。钱妃盘腿坐在蒲团上,眯着眼,看着她带着一身阳光,从门外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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