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王头天在女儿面前表达了一番慈父爱女之情,次日就自打脸,要把诅咒女儿的恶人接回府里,脸面上有些搁不下。次日一早崔滢和崔沁来请安,便没见到人。不过里头传出话来,允了沁姑娘随崔浩一起去家庙的请求。
崔沁再没想到,母亲回府一事,居然这么轻易就解决了,感激涕零。虽没见到父亲的面,却对着王爷寝室方向,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含泪起身。
又跟崔滢道谢:“这几日劳烦郡主替我娘奔波求情,等我母亲回府,我一定好好告诉我娘。备上大礼,多谢郡主的体惜照拂。”
“不是我。多半是王妃念着你母亲,对父亲说了些什么话,才劝回父亲心意。”崔滢不冷不热地道:“你母亲回来,你劝她多念着王妃的好便罢了。”
崔沁有些奇怪她的冷淡,却忙着去府外会同崔浩,也不及询问,急急便告辞走了。
自有人把姐妹俩这番对话学给王爷听,东阳王点点头,心头思忖:果然此事滢儿和王妃之间没有通过气。又想,滢儿是个孝顺懂事的,受了委屈也不闹腾。回头吩咐,让人开了库房,指了好些珍玩书画,送去崔滢的清摇小筑。
崔沁刚要出二门上车,却见海月守在门后,一见她来,立时迎上前一边见礼,一边说道:“我们姑娘让我在这里候着沁姑娘,有句话要让沁姑娘记住:这番去接钱夫人回来,切记一路陪着她,万勿让她一人独处,更不要让二公子有机会与她私下相处。”
崔沁大奇,郡主忽冷忽热的,一会儿似是心存不满,一会儿又特地派丫头来传话,是个什么意思?这话也奇怪,为什么不能让崔浩与钱夫人独处?
海月有模有样地解释:“姑娘说,头先在家庙的时候,沁姑娘也亲耳听见,钱夫人是不愿意回来的。可见夫人有些心结,只能以后慢慢开解。现在就怕她一个人的时候想不开,或是二公子说些什么不讨人喜欢的话,惹得钱夫人伤心,干出什么傻事来。所以特地让婢子来跟沁姑娘说一声,万万小心。”
崔沁惕然点头:“郡主考虑得周到,你回去告诉郡主,我一定谨记在心。”
海月见她应下,告退走了。崔沁去到二门外,崔浩已经带着两个侍卫,牵着马等候在门道里。
大约是见到海月的背影,崔浩见完礼,闲闲问道:“那不是郡主身边的爱婢吗?怎么巴巴地来二门边上?是郡主有什么话要嘱咐三姐?”
“没什么。”崔沁登车,催着众人赶紧出发。一干婆子丫头上了后头十来辆骡车,内侍骑马前导,沿围墙前行十来丈,从侧门出去。
崔浩上了马,却没急着走。朝清摇小筑的方向望去,唇角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钱夫人回府,你便能问出你想知道的答案?只怕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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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滢陪王妃用过朝食,回到院里,就看见王爷新赐下的东西,琳琳琅琅,大约有十来件,摆了小半个花厅。
她心中明白这是东阳王的抚慰之意,亲自去格思堂外谢了赏,这才又回到家里,命丫鬟开了她自己的小库房,趁着今日有新赏赐,顺便把自己历年得的,都对照册子点一遍。
海月笑道:“姑娘放心,咱们院子里,出不了那种手脚不干净的小人。姑娘定了规矩,只要是分来咱们院子的,除公中的月钱外,只要一年里没出大的岔子,年底就能拿一份好大的赏钱。谁不开眼,去做这种自断前程的事呢?”
崔滢没怎么听她说话,她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字画古玩类男子用得着的东西,好好收起来,留给崔泽回来用。其余绫罗绸缎、头面首饰,但凡上头没有内造官用的字样,且不犯忌讳的,悄悄送去典当行,换成银票存着。将来一旦事发,无论自己走哪条退路,手头有些救命钱,总是好的。
这事自然不能自己出面,须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从中经手。
找谁呢?
她把自己外头认识的男子划拉了一遍,遗憾地发现,竟没有一个是她能托付大事的人。
唯一一个尖哨子,她信得过他人品,却信不过他的用心。
他混进卞家当车夫,究竟是图谋什么?若只是单枪匹马,要找萧明顾报仇,他如何能隐藏自己的出身,弄到户籍文书?若是有人帮他,帮他的人或势力又是谁?目的是什么?
刘公道的人马虽然散了,均天大王声势却越来越大。青州的闺中聚会,间或也有人提到这场民变。据说流民已经连下睦州、衢州、苏州、杭州四座大城,东南震动,地方官吏纷纷望风而逃。流民若继续向前推进,青州便在其必经之路上。
若依崔滢前生的记忆,这场民变当在涞州止步。兵马大元帅在涞州城下设伏,重创贼兵。均天大王当场身死。只是今生有许多事与前生不同,也不知民变是否会遵从她记忆中的轨迹。
眼下只有两件事可以确定:第一,崔浩活得比她久,关于后事,一定比她清楚。第二,市面上人心惶惶,实在不是脱手变现的好时机。
两样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她叹了口气,收起册子,看海月放回抽屉,重又上锁。
顶天的木梯子搬来搬去,丫鬟们爬上爬下,一样一样把柜门关上。
崔滢坐在窗边一张圆椅上,日头从她身后打进来,她面容隐在一团光晕中,有些说不出的晦暗疲惫。
很累。
王妃总担心她在田庄受苦,然而事实是,与回到王府后的殚精竭虑相比,她更喜欢乡下生活的质朴。
就连唐梅对她的敌意都直接而简单,不用她费什么脑子去迂回应对。
她想起自己与唐梅在雪地里狠狠地打架,不由得拿帕子盖住脸,低低笑出声来。
海月正指挥丫鬟收拾东西,忽然听到姑娘发笑,诧异地回头看一眼:姑娘明明在笑,可我怎么觉得姑娘想是要哭?
崔滢的眼泪在帕子下静静流淌。
她想念田庄,想念农妇粗声大气的说笑,想念社日醇厚清甜的酒,想念那样简单而纯粹的快乐,想念那个温暖而叫人安心的怀抱。
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他可也在思念她?
最好不要。
她软弱地想,最好不要。
她取下帕子,顺便擦干净脸上的泪。
出门的时候,海月疑惑地看了看她的眼睛,终于忍不住趴在她耳朵边问:“姑娘哭了?”
“你眼花。”她不承认,反而微笑道,“拿两匹好的布料,我们去看看唐姑娘和桂儿。”
鸣鹿苑有内外之分,唐梅和黄桂儿在内苑,住了单独一座小院子。院子虽小,却有棵硕大的枣树,颇有乡下风韵。
院门开着,崔滢等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出一个清脆而激烈的声音:“为什么不能告诉郡主姐姐?我不同意,我就要告诉她。”
是黄桂儿的声音。
崔滢停下脚步。
“不能告诉她。桂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要讲道理。这件事跟郡主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告诉她?”唐梅似是有些生气。
“怎么跟郡主姐姐没关系了?我们都是郡主姐姐的学生,先生难道不该知道学生的情况?”黄桂儿气愤道:“上次那个萧将军是个坏人的事情,你也不准我告诉郡主姐姐。你总有那么多歪道理,我才不要信你。”
“桂儿!”唐梅厉声叫她,“那是我的哥哥,跟郡主没有任何关系。你告诉她做什么?她说不定会教训你,不该在她面前提这些不相干的乡间男人。”
唐斌。她们在说唐斌。
崔滢吃了一惊,吩咐了丫头们一句,“你们在这里等我。”大步走过院子,自己动手掀开门帘。
唐梅和黄桂儿正站在堂屋里,彼此气呼呼地对视。听到响动,齐齐扭过头。
唐梅见到崔滢,脸上一红,心虚得眼光四处乱飘。
黄桂儿却欢喜雀跃地迎上来:“郡主姐姐你来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唐家大哥哥有消息了。”
崔滢望着她,听着她清脆声音如同炒豆子一样,说着她们这两日的经历:“昨日城里的净水庵做法事,二公子说他正好有空,愿意陪我们去看热闹,我们就没有特地去告诉郡主姐姐。等我们去了那里,发现人人都在说一桩奇事。说是上个月在涞州,当地太守为他娘亲祈福,花了五千两银子做法事。法事做完以后,观音菩萨手臂上竟显出一行文字。那日有许多大和尚在场,都说那是梵语,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崔滢轻轻道:“梵语?”
“是。”黄桂儿看着她,咧嘴笑起来,“那些大和尚认不出来,却偏要说那是菩萨显灵的吉祥话儿,是太守孝心感动佛祖,特地下达佛旨,为太守他娘增福添寿。在场的人都被他们哄住了,哭爹喊娘地磕头,又恭恭敬敬地把这句梵语给抄回去,或是贴在墙上顶礼膜拜,或是绣在锦囊上日夜带着。消息传开之后,附近周边的人都也学了样子去,竟成了如今最时新的花样子。我听着好奇,特地央她们给我看看。”
“那上面的梵语,说的是什么?难道高僧大德不认识,你反而能认识?”崔滢模糊猜到些什么,却又害怕自己猜错,只落得一场空欢喜。下意识便想拒绝相信,拒绝迎接希望落空的巨大伤悲。
黄桂儿得意地朝她一眨眼:“我花了一百文,跟她们买了一个。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崔滢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囊,手指微微颤抖。接到手里之后,她慢慢看那行蹩脚的绣字。
确实是梵语。
却是全天下独一无二,只有她和她的学生们能够理解的梵语。
她纤长手指轻轻抚过,口中如含着橄榄,酸甜含混,一字字低声读出:
平安。勿念。
是他,他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借天下无数人悠悠之口,来替他传达音讯。
她顾不得唐梅的怒色与冷哼,紧紧握着那个简陋的香囊,低下头,唇角慢慢浮起无法抑制的微笑。
黄桂儿看看她,回头对唐梅理直气壮地反驳:“郡主姐姐才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势利眼。你看她知道唐家大哥哥的消息,有多高兴。你这人总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不好,你以后得改一改。”
唐梅正一肚子郁闷心虚,又被她一个小孩子训斥,气得脸色涨红,一扭头,回了房间,重重把门摔上。
黄桂儿对她的背影做个鬼脸,回头朝崔滢笑道:“郡主姐姐,你刚才听到我们的说话了?我索性把以前的事也告诉你。”
崔滢听她说萧明顾的恶行,说唐梅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辞,原本该生气愤怒。然而这时候满心里都是柔软的情意,竟无法真正生唐梅的气。
何况,唐梅那些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若真嫁了萧明顾,在她们这样的人家,原也确实管不了夫君在外头的作为。
她安静听完,伸手摸摸黄桂儿的脑袋:“谢谢你,桂儿。你是对的,我有权利知道这些事。你唐家姐姐有她的想法,我们可以不赞同。不过,她也许有她自己的理由,你也不用生她的气。”
黄桂儿点点头,用心记下,一双眼睛灵活地打量着崔滢:“郡主姐姐,你很开心?”
“是。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她微笑道。
这份好心情,甚至维持到钱夫人回府。
崔浩站在人群里,语气悠悠地告诉她:“钱夫人悔过之心十分坚定,在佛前立下誓言,终其一身,不复开口说话,全心礼佛。愿以余生所有功德,为王爷和王妃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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