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滢次日醒来,身上盖着轻软的锦被,发髻已经解散,长发散落。她伸手指遮住眼睛,阳光在指缝间跳跃。窗外有啁啾的鸟叫,春意喧闹。

    饥饿的感觉一扫而空,胃里有微微的暖意。她慢慢回想起来,昨夜自己饿得睡不安稳,唐斌就在屋外支了锅,亲自守着煮了肉粥,一点点喂自己吃。每次只喂五六勺便止住,任自己耍赖撒娇,再不肯多给。只抱着自己,温声说着医家道理,什么久饿之人不能遽饱,需得少食多餐,慢慢进食,方能养胃。

    自己每次惊醒,他必然守候在床边,手边有一碗温凉正合宜的清淡肉粥。就这样折腾了一夜,直到鸡鸣时分,她才终于气息安稳地睡着。

    一觉醒来,屋里却再无人。

    她适应了光线后,放下手,打量四周。这是间简单雅洁的卧房,只陈列着书案茶几,墙上几幅春兰秋菊,雕花上穿门窗紧闭。

    她低头看了看,衣物整齐,正是昨天的着装。起身下床,走到鸟鸣最热烈的窗边,正要推开窗户,忽然听到外头有低低的人声。

    “四千两银子?”唐斌有些疲惫的声音传来,“可知道卖家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声音,低沉沙哑,入耳有痒感:“李冲六怎么也不肯说。这要价都快上天,他多半也知道成交不了,并不热心介绍。”

    唐斌问:“三娘子,涞州库银尚存多少?”

    那位“三娘子”回答之前,另有个男子声音先呸了一声,恨恨道:“我说这涞州城的太守怎么肯跟我们暗中勾结,把武威军设伏的消息卖给我们呢?却又什么好处都不肯要,一早溜之大吉。入城跟着大王去两库一看,一根鸡毛都没有,这才知道,到底是当官做吏的人,老谋深算,坏事做绝。他们老早已经把两库搬空了,怕朝廷知道后彻查,正好让我们进城替他们背锅。这撞天的冤枉,我们还没出叫去。——那可全都是民脂民膏,全都落入他们的私囊。也不怕将来断子绝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崔滢手指停在窗棂上没动,眉头微微蹙起。崔浩那一大院子的粮食,究竟从何而来?

    三娘子答道:“大王将库银托我与刘大哥共管,我不敢辜负大王心意。当时接手时,库里有从富户家里收缴而来银两总计四万两。这些时日四处买粮,花了将近一半,只剩两万三千两。账本俱在,都按照大王规定的方式记录在案,大王随时都可查阅。”

    唐斌温言道:“三娘想到哪去了?我不是怀疑三娘,只是发愁粮食。”

    三娘子这才收起言语里暗藏的针,笑道:“大王不必心急。我们从乡下大户家搜来的粮食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等过几日,对方得不到回音,我想他一定着急,说不定这价格就能商量了。”

    唐斌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告诉李冲六,这笔买卖我有意成交,不过有一个条件。”

    三娘子一惊:“大王,这价格委实烫手,你何必急着……”

    “三娘,你细想一想,是我们等不起?还是对方等不起?”唐斌叹了口气,言下有沉沉的忧急,“我们是坐吃山空,等到粮尽那一天,城里就要大乱。对方却只是费些仓储功夫罢了。他便等上一个季度,也不愁卖不出去。就算卖不出去,夏季一到,朝廷征收夏粮,他自也能想办法卖给朝廷。”

    “可是,这价格也太高了。”三娘子显然极不赞成,“照这个买法,咱们的银子可撑不了多久。”

    “所以,我有个条件。”唐斌道:“你让李冲六知会卖家,四千两银子,我不议价。但需对方将粮食送到涞州,并在涞州衙门前张榜告示,公开交易。”

    三娘子困惑:“送粮之事,路途艰险,风险甚大,定要对方送到地头才算。可为何要公开交易?”

    唐斌似是在微笑:“三娘但需信我便是。”

    三娘子似乎也笑了:“我自然信得过大王,否则,岂会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做大王的人?”

    她身边男子笑了起来:“大嫂,你这样大胆火辣,大王不会喜欢的。”

    崔滢眼神一冷,唐斌的苦笑声已经传来:“三娘和桑兄弟不要玩笑。我身为均天大王,务必绝情断爱,无妻无子,以天下人为父母子女。你们不是不知道,何苦戏耍我?”

    三娘子沙哑着声音发笑:“大王只会跟我打马虎眼。既如此,昨晚抱回来的这位唐穆姑娘又怎么说?”

    “她么?”唐斌声音低下去,轻声道,“她与我们不一样的。”

    三娘子似是嗤笑一声,不再多话,与另一男子告辞而去。

    崔滢静静站在窗边,侧耳听着鸟语。过了一会儿,门上吱呀一声,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唐斌一眼看到床上空着,心里瞬间一紧,好在一转眼,便看到立在阳光中的高挑人影,唇角不自觉浮起微笑,举步朝她走去,问道:“今天好些了么?胃上可有不舒服?”

    崔滢看着他,吴县一别,数月未见,他比当初在田庄时,多了许多沉稳,眉宇间有风霜,亦有当初少见的坚定成熟。

    唯有眼眸之中,光辉温暖,一如初时。

    “唐大郎,均天大王。”她轻声重复,“绝情断爱,无妻无子。均天大王果然是摩尼教徒。”

    “郡主知道摩尼教?”唐斌有些诧异,随即一低头,笑起来,眼眉里都是藏不住的温柔骄傲:“郡主什么都知道,我又大惊小怪了。”

    崔滢一挑眉,故作傲慢:“那是当然,否则岂有资格做你的先生?”

    言毕,噗嗤一笑,方解释道:“多亏刘公道无意中漏了口风,提到光明圣女,我才想到摩尼教。想到以前看过唐时古籍,说摩尼教主戴鸟样面具,秘不示人。灵光一现,才大胆揣测均天大王已经易主。没想到被我赌中了。”

    唐斌走到她身前,伸手将她拥入怀里,轻声唤道:“先生,先生,你永远都神机妙算。”

    崔滢听他声音奇怪,似是在轻轻颤抖。忍不住在他怀里抬头,伸手摸摸他脸颊,笑道:“你的面具呢?”

    “你想让我戴上?”

    “不想。”崔滢伸手揽住他脖子,笑道:“你抱我去床上,我又有些腿软了。”

    唐斌将她抱起,崔滢脑袋搁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前慢慢画着圈,低声道:“唐斌,你记住,我跟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唐斌摇头,温柔而固执,“你不同。你与我们都不同。——对我来说,你与世上任何人都不同。”

    崔滢原本画圈的手停在他胸口。

    唐斌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正要起身。衣领忽然被她拉住,出其不意,低下头

    她抬起头,靠近他耳边,低声道:“我看到你写的密信了。”

    唐斌脑子里轰然一声响,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到头顶。

    他低头看着她,颤抖的嘴唇里问出两个轻微的字眼:“所以?”

    怀里人不回答。她既没有笑话他,也没有责骂他,她只是看着他,眼眸暗若黑潭,里头烧着一场烈烈的火。

    他望着她的眼睛,弯腰压下去,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喘息着,热烈而温柔地攫取,给予,如同记忆中已经重复了千万遍的那样,

    鸟儿仍在窗外,欢快地鸣叫。春日的和风带着让万物复苏回暖的魔力,温柔而又强大地抚过每一个角落。

    风与光跳跃着,远处人声隐约,鸟鸣不绝,一切肆意的喧嚣,都加倍地反衬着室内满满的无声的渴望,如同暗柜里被人塞入一只胀满的气囊,随时能炸裂成齑粉碎末。

    崔滢移开嘴唇,大口大口喘气。

    唐斌停下来,脑袋深深埋在她脖子边,又怕压疼她,两肘撑着,将上身轻轻抬离。

    “绝情断爱,嗯哼?”她喘匀气,出声,带着浓浓的调笑鼻音。

    “你不一样。”他重复。

    崔滢笑得无声而欢畅:“真是我听过的最蹩脚的情话。”

    唐斌低头,轻轻吻住她,把她尚未出口的话封在口腔里。他不想听她说她听过的情话,他不想与其他任何人比较。

    这个吻细碎缠绵,绵远悠长,带着一种奇特的,叫人心碎的温柔。

    崔滢再度侧头出气的时候,忽然问他:“你为什么不托人回来传个话,或是像上次一样,想办法用梵语报个平安?就算要掩人耳目,你也不该叫唐梅白白为你伤心。”

    “你呢?”他低头看着她,“你有伤心吗?”

    崔滢咬着唇,直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沉下脸,用力推开他,翻身下床,疾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春风扑面而入。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脸上和暖的气息。

    唐斌坐在床上,怔了半响,方才起身,慢慢走到她身后。

    崔滢正生气,本想不理他,然而他伸手过来的动作缓慢而坚定,一寸一寸,慢慢环在她身前,将她一点点拥入怀里。

    “你生气,是因为我说错话,你真的为我伤过心,对不对?”他声音低沉,带着细小而又巨大的喜悦。

    崔滢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下不得,憋了半天,才在他怀里冷冷道:“我难得收到一个好学生,自然要上心。”

    一语落,顿时感到那两条手臂僵硬起来。

    崔滢在他怀里转过身,直面他。两人四目交投,一人皱眉困惑,一人冷眼忿怒。

    过了一会儿,唐斌终于张开口,声音喑哑:“我离开吴县的时候,二公子曾跟我提过,说郡主心里一直有一个人。”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崔浩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他心机深沉,自私自利——”

    “他说那人单名一个泽字。”

    崔滢张着嘴,所有没出口的话全都堵在嗓子眼。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刹那,连一整个早晨没有停歇过的鸟叫都停止了。似乎它们也在这场早春的盛大庆典里感到了疲累,与久违的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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