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前脚跟刚走,唐穆姑娘后脚跟就上了街。大王留了两个兄弟暗中跟随保护。听他们说,这位唐姑娘上街之后,先去找了家当铺,出来的时候提着一小袋碎银子,买东西很是大方,也不用人找零。”
“——她当了什么?”奉三娘子从木桶里抬起脚,搁在一边的椅子上,伸手取过搭在椅背上的粗布巾,一边弯腰擦脚,一边笑道:“我不信你们没去当铺里问个清楚。”
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娘,眼睛明亮,皱纹深刻,闻言一拍大腿,笑道:“三娘最是知道我们,如今不用奔波打仗,大家都闲得很,果然的就去问了。当铺掌柜的跟我们很客气,特地拿了东西来给我们看,是一支玉簪子。我们哪里懂什么玉?就看着白生生的,就跟那刚出锅的糯米饭似的,愣是没有一点杂色。听掌柜说,这是从几千里地之外的昆仑山上挖出来,叫做羊脂白玉,是成色极好的珍品。就那么一根比巴掌长不了多少的簪子,足足当了五两银子。”
奉三娘子低着头,仔细擦着脚趾缝,口中道:“这位唐穆姑娘竟是个有钱人。”
“是不是有钱人,我们不知道。不过她上街买东西的样子,倒像个刚出家门的小孩子,或是刚下山的小猴子。”那大娘笑起来,“没见过她那样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买来又看又玩又摸又尝的。就跟那笑话儿里的猴子掰苞谷一样,爱一样丢一样。统共一条街,她从头买到尾,最后东西大多都扔了,一样没带回去。那两个兄弟原本不是小气人,也看得一肚子火。背后跟我们抱怨,这样糟践银子东西,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奉三娘子擦好脚,趿着鞋子,两手提起木桶,往院子里泼完水。才又空手走回来,一双剑眉紧紧绞着:“这个唐穆,怎么看都不像是跟大王一路的人。她接近大王,到底是什么居心?”
正说着,有人急匆匆跑来,却是昨晚那鹰钩鼻的膘肥男子。奉三娘子立眉骂道:“桑老四,我说过多少次了?这里是女人住的地方,你不要当是跑马场,横冲直闯。”
桑老四顾不得赔礼,开口就道:“三娘,大王带着人去青州了。”
奉三娘站住脚,想了想:“他去救他妹子?带了多少人?”
“二十来个日常跟着大王的兄弟,身上都有些本领。”桑老四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那个唐穆也跟去了。”
奉三娘霍然转身,紧紧盯着他:“她去干什么?瞧她那副浑身没长骨头,走路都要人抱着的样子,她跟着去,能抵什么用?这不是添乱吗?大王也任由她胡闹?”
桑老四尴尬笑笑,没敢回答。
三娘对大王有意,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大王虽然拒绝了她的心意,日常待三娘,却仍旧推心置腹,十分信任。
然而这两日来的这个唐穆,大王待她却显然与众不同,是那种放在心尖尖上,处处顾着她感受的不同。三娘心里有怨气,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奉三娘拉下脸,眉尖眼角,便有些凌厉肃杀之意。桑老四和那大娘都有些害怕,一时没人说话。
又有个人匆匆跑进来:“三娘,青州城里有紧急消息传来:大王的行踪被人泄露,他们打算在东门设伏,一举擒杀大王。”
唐斌走之前有交代,如有紧急军情,可转呈奉三娘,由她召集义军头目们商议。
奉三娘一颗心吊在喉咙上,厉声问道:“消息可是真的?”
“是按照之前约定的方式传回的消息,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道。”来人急得额头上都是汗,“三娘,如今怎么办?你赶紧说个话啊,我们也好分头去请各位首领。”
“来不及了。”奉三娘咬紧牙关,脸上绷紧,道,“点齐五百人马,即刻随我出发,去青州。”
“五百?”桑老四吓了一跳,“三娘,这五百匹马,可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要是有什么差池——”
奉三娘扫他一眼,冷笑道:“桑老四,你就这点鼠目寸光?只要大王还在,别说五百,五千人马我们也能拉得起来。若是大王出了事,那才是什么都完了。”
桑老四心神一凛,肃然道:“三娘说的是。我这就去传令。”
一时人都匆匆领命散开,奉三娘回房换了上阵的战服,拎着马鞭大踏步出来。
眼神冰冷,心里默默念着两个字:唐穆。
义军从没有出过这等出卖大王行踪的叛徒。看来看去,都是这个身份成谜的唐穆嫌疑最大。
奉三娘集齐人马,朝青州狂奔的路上,咬着银牙,把这个短短的二字名字狠狠撕成了万千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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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与涞州相距百里,快马飞驰约一个半时辰可到。唐斌带着崔滢和二十来个手下,给马带了口嚼,蹄子包上厚布,大约于子时前后到达青州东城门三里之外的山坡,从这里折向,绕山角往城南门行驶。
因崔滢提到,唐梅此次入城的目标,多半在城南附近的一处宅院。她没有说这处宅院是谁家的,唐梅又为什么要打它的主意。
唐斌一个手下趁中途马儿休息的时候,特地到他身前,低声问道:“大王,这位唐穆姑娘说的东西可靠吗?我们冒险入城,如果她信口瞎说,惊动了城里大户人家,家丁护卫闹起来,咱们不好脱身。”
唐斌微笑道:“她既然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想了想,又道:“唐穆姑娘是我的先生,我会的东西,都是她教给我的。你回头告诉兄弟们,不可对唐穆姑娘无礼。”
那手下悚然一惊。此前众人都当唐穆是大王心爱之人。虽说均天大王名义上无妻无子,绝情断爱,然而大家都是年富力壮的男子,对于大王蓄个内宠啥的,并不在意,只不大力宣扬而已。
没想到竟然看走眼,这位唐穆姑娘竟然是传说中鬼谷子一流的人物。这可大大失敬了。
手下回去与兄弟们一嘀咕,众人偷偷看向唐穆的眼色都变了。
唐斌自投义军以来,屡出奇谋,神机莫测,又筹谋周全,处事公平,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很是对他信服。没想到他居然有师傅,他师傅居然是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众人将信将疑,然而终究不敢再对唐穆抱什么轻视下流的想法了。
崔滢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也不与人说话。哪怕唐斌去找她,也只是淡淡两三句打发,绝无半句多的言语。
唐斌黯然,只好尽量不去打扰她。
在往城南转行的时候,唐斌忽然勒住马,回过头去,看着青州西城门。彼处冷清寂静,黑黝黝的城墙在夜幕中峙立,城墙下荒野寂寂,略无一个人影。
他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皱起。他管理涞州城也有些时日了,大约对城市人口进出有些体会。寻常时候,总会有些行脚的客商,归家的游子,或是进城找工的农民,鹑衣的乞丐,直接在城门脚下东倒西歪地歇宿,等着次日一早开城门,就可最早进去。
如今却一个人也见不到。
见他停下,众人也都打马回来。崔滢也看着城下,她没见过子夜时分的城门,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异样。
有人骑马上去,问道:“大王,可是有什么不对?”
唐斌回头淡淡道:“不好说。徐盛,你和你兄弟徐强留下来,就守在这里。如果没什么事,明早天亮之后,悄悄自回涞州。若是有情况,分个人去城南找我。”
徐盛答应下来,又叫了他兄弟一起,找个僻静地方下马,往城门方向看着。
唐斌这才带着人往南门驰去。一炷□□夫,到达南门。城墙下本有些缩成一团睡觉的旅人乞丐,被惊醒之后,一看这些人黑衣蒙面,杀气腾腾的架势,吓得连忙站起来,飞快朝野地里跑远了。
众人下了马,其中三人掏出五爪铁钩,抛到城墙上。嗖嗖嗖,很快有三人顺着儿臂粗的绳索爬上去,过了一会儿,从城墙垛里探出头来,高举右手,示意无碍。
唐斌走到崔滢面前,低声道:“郡主,攀爬需用大力。我带你上去,可好?”
崔滢默默点头。唐斌背好她,跃高抓住绳子,两脚用力在城墙上一蹬,两手上下交替,迅速朝顶部攀登。崔滢悬在半空,心头怦怦直跳,紧闭眼睛,只觉耳畔风声越来越冷厉。过了半盏茶功夫,唐斌终于一翻身,落在平地上。
崔滢从他背上下来,这才发觉自己过于紧张,两腿发软,差点站不直,连忙伸手扶住城墙。唐斌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她摇摇手:“不用。”
崔浩那处宅子紧邻南城门,地方僻静,街巷上没有行人。他们悄悄抵达后,藏身在路口的围墙下,等了小半个时辰,却没半分异样,也没见到唐梅。
夜里寒气重,崔滢这一身衣服还是头天早上在家穿的常服,冷得牙齿轻轻打颤。唐斌解下外衣,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沉默地看着她。
崔滢刚想摇头,唐斌道:“你教过我,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有疾,弟子侍汤药。解衣推食,想来更当是弟子本分。先生何故推拒?”
崔滢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目光幽暗。
只是师生,先生与弟子。
崔滢伸手接过衣服,披在身上。过了一会儿,看着夜色漠漠,空无一人的街道,忽然自言自语:“解衣推食,是上位者对下示惠施恩。别乱用典。”
唐斌呆了呆,眉尖一颤,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他柔声道:“是,弟子受教了。”
众人等得无聊,干脆席地坐了,彼此依靠着打起盹来。
崔滢不肯学这些男人的模样,始终笔直站着,却终究敌不过睡意,上下眼皮打架。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过来,轻轻将她拥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语:“睡一会吧。”
崔滢迷糊地唔了一声,身子软下来,斜斜靠在他怀里。唐斌只当她睡着了,低下头,悄悄凝视着她。
长而精致的眉毛,眉弓如春山一样温柔起伏。眼睛闭着,深黑睫毛落下半月形的阴影。秀气笔挺的鼻梁下,薄薄嘴唇因寒冷而有些失色。
他喉头无声地动了一下,移开目光,不敢再看。稍微用力,将她轻轻揽得更紧一些,手臂环住她的身子更多一些,以便把自己身上的热量都度给她。
他移开目光的瞬间,耳边似是响起三个模糊轻微的字眼:“对不起。”
他愣了下,正要低头查看,一个黑衣人从大街上奔过,片刻后又倒回来,钻进小巷,急急跑到他面前:“大王,原来你们在这里。西城门果然有变。奉三娘带着许多人马大举赶来。结果西门外有朝廷的埋伏,如今奉三娘被围在城下,有个官儿正在城头招降。”
话音未落,小巷尽头又传来吱嘎吱嘎的车轮声音。黑衣人都已被来人惊动,从地上跃起,纷纷隐入屋檐下的阴影。
唐斌抬眼看去,五辆骡车一字排开,为首一辆,驾车的是一个瘦高女子,她身边坐着的,正是唐梅。她们似是也不愿惊动人,驾车时极力放低声音,朝巷子这头慢慢行来。
徐盛着急道:“大王,怎么办?我大略数了下,三娘那边可是咱们的全部家当,几百匹马都带了出来。”
崔滢不知何时已经睁眼站直,沉声道:“你带他们去西门,唐梅的事情交给我。”
唐斌看着她,心知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虽然担心,也只好点点头:“我留十个人保护你。”
“不用。”崔滢断然摇头,眼看事情紧急,含糊解释:“这所宅子里的人与我大有渊源,不会加害于我。”
唐斌还要争辩,崔滢又道:“我也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座宅子的主人是谁。”
唐斌骤然住嘴,片刻之后,低声道:“我不放心。”
崔滢冷冷道:“唐斌,不要犯蠢。在青州城里,我独身一人,反而比跟你们在一起更安全。”
徐盛站得近,听到他们这番低声争执,诧异地看着崔滢。
唐斌脸色一白,终于让步:“你说得对。那你,你一定要小心。”
带着手下,快步走出十几步路,又忽然停住,往回望,崔滢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他终于一咬牙,转身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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