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下午,奉三娘匆匆走进唐斌的屋子。

    她神色紧张:“大王,邱家庄传来前哨的紧急军情,花姑和唐梅在桂城城郊中伏,被武威军整个吞下,带回桂城。设伏的是小霍将军,他让人带话回来,话说得倒是客气,说是请两位女将军暂居桂城做客,归期不定。”

    唐斌从书案上抬起头,“中伏?武威军此前不是一直懈怠防守,怎么会突然设伏?”放下手中的信纸,起身来回走动,剑眉深锁:“请她们暂住,这又是什么意思?”

    奉三娘迟疑了一下,一咬牙,道:“有人出卖他们的行踪。”

    “谁?”唐斌凝眉看她。奉三娘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令他困惑。

    “宁华郡主。”奉三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

    唐斌更惊讶:“你为什么怀疑郡主?”

    “我们的人,在桂城城门见到宁华郡主身边的王护卫,武威军的小霍将军亲自出城迎他。”

    唐斌顿住身形,直直看着她。奉三娘子不忍看他脸色,侧过头去:“我猜她想要两头落注。只是没想到,她竟一点也不顾念与你们兄妹的情谊,拿唐梅做投名状。”

    唐斌喃喃道:“两头落注……吗?”

    他慢慢坐下,手指摸到案上一封书信,紧紧攫住,直到信件被揉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字迹内容。

    那是卢尚书发给朝廷的密信抄件。他预先安排了人手,在卢尚书的信使尚未出城之际,借故阻滞,将密信偷偷顺出,手抄一份后送至他的案头。

    信上说了明义君之事,文字之中,对此多加解释。言下之意,不过一个等外散爵,比之大义侯的爵位,完全无足轻重。朝廷却可凭此尽收乱民之心。望朝廷不要吝惜名爵,拘泥旧俗,以致错过治乱的大好时机。

    全信对他羁縻涞州的请求只字不提。却花了极大篇幅,细说涞州的治理情况,村庄田地,市镇营生,甚至市面各物交易价格,都在信中一一列举。

    信末,却突兀地提出一个建议:宁华郡主身为宗室女,忠心报国,心智坚韧,性格机敏,若能由朝廷指婚,下嫁霍氏,当是国家之福,朝廷之幸,亦是霍家得以保全臣节、全始全终之道。

    他拿到信后,把最后一段来来去去看了数遍。心头空洞洞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有狂风一直不停地吹,声音呜呜咽咽,凄厉不绝。

    倒是长久以来伴随着他的熟悉的疼痛感不再,心底里也再找不到往日那种暗自珍藏、日夜咀嚼的甜蜜与酸苦。

    只是空,只是日夜不停地吹着风,似乎要把所有的过往痕迹,全都咆哮着带走,不留寸灰余丝。

    奉三娘子又道:“此外,我们接到消息。东阳王府的一位公子也在桂城,据说他给武威军送了二十几车的粮食,霍帅十分欢喜,与他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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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崔滢也在为最新收到的消息大吃一惊:“崔浩也在桂城?他跟唐梅他们一起被俘?这是怎么回事?”

    “末将按郡主吩咐,等唐姑娘她们入城之后,确定她们暂时无恙,即刻动身离开,所以不清楚具体情况。据说他是奉王爷的命令,押着许多粮食,前往桂城劳军,以感谢武威军上下浴血奋战,抗击流匪。”王展说着,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

    武威军千里迢迢,挥师入关,除了在涞州城下与匪军有过一次短暂交战外,其余时间,只怕连流匪的面都没有见到几个。倒是向朝廷索要各种兵甲器械、粮草军饷,狮子大开口,十分不客气。

    他暗自腹诽,崔滢也正紧张思索。

    藩王劳军?

    崔滢摇摇头,她决不相信,向来视王爵如命、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东阳王会干出这种犯忌讳的事来。

    所以,只能是崔浩本人擅作主张。

    崔滢暂时不去考虑他此举出于什么目的,转而凝神思考:崔浩为什么会携带大批粮食出现在唐梅她们的队伍里?

    这个答案倒相对简单。唐梅此前已经尝到抢粮献功的甜头,与她一路的那个严花姑也曾□□裸地威胁过崔滢,她二人都是胆大之人,多半是再来了一出燕子抄底,想要榨干崔浩所有私藏。

    崔滢想了想唐斌与奉三娘此前的态度,大致确定,这出戏只怕是唐梅与严花姑瞒着义军上头,私自做出。唐斌他们也被蒙在鼓里。

    理清事件前后,不由得哭笑不得。

    让唐梅成为武威军的人质,这确实是她设下的既定之策。计划也几乎是照她推算的一样顺利进行。

    霍氏既有异心,擒获义军的人,便必定会留有余地。说不定还存了交好义军女首领,借此与均天大王攀上交情,将来共谋大事的打算。

    这个消息,很快就会通过陆尚书,被上报至朝廷。彼时便将形成一个奇特的局面,朝廷与武威军方面,彼此深怀忌惮,却又不敢撕破脸皮。拉锯之间,都不得不对义军客客气气,优遇有加。

    如果说,怂恿陆尚书对涞州之治极尽细致描绘,是她推动涞州羁縻的伏笔,那么,形成三方峙立的大势,便是她隐含剑意的必杀一击。

    兵家重四势,权谋、阴阳、形势、技巧。

    她或许不太懂战阵布局的阴阳形势,也不熟悉作战厮杀的技巧手法,但是对于权谋纵横,却向来多所思谋。计之所至,看似不经心中,却能于关节处轻轻一推,拨动大势的形成与变换。

    便如眼下这一场三方均势的形成,其入手处,便是名不见经传的唐梅与严花姑。

    但她毕竟不是神仙,无法做到全知全能,算无遗策。她事前确实也没想到,严花姑与唐梅这趟看似悠游的桂城侦伺之行,居然又还背着唐斌他们,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如今平白无故把崔浩和东阳王府牵连进来,实在是她意料之外的结果。

    遣走王展后,坐下苦思。想来想去,忽然通畅;崔浩这名正言顺的镇国将军闯起祸来,都无所顾忌。她一个迟早要离开东阳王府的外人,有什么必要去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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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一两个月,涞州多了许多风尘仆仆的客商,多操着京城口音,卖些不犯禁的各色杂物,四处走动。城内街巷,田埂村头,处处都有他们身影。

    义军加派人手四处巡察,严密监视这些外来客商。他们倒也坦然,并不做些容易引起猜疑的事。大大方方,任由义军的人尾随观察。

    卢尚书见到照例来拜会的崔滢时,捻须微笑:“郡主在京中的造势,大见成效。”

    崔滢忙笑着谦谢:“尚书言过了。我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小宗女,哪里能左右京城局势?这都有赖尚书威仪风尚,数十年桃李满天下,才有今日一声清鸣、群山唱和的声势。”

    虽然明知她在推卸责任,卢尚书依旧被这记马屁拍得十分舒服,微微颔首。

    他们说的是如今京城内外如沸的士林清议,其引子便是当初卢尚书的上书,对涞州治理形势细细描写,诸多做法,与旧有陈例相左,却成效显著。

    引起轩然大波的,却是一篇不知名士子在击节赞赏之余,奋笔疾书,向朝廷所进的万言书。里头高谈阔论,讲了些玄而又玄的古之贤者治国之道。

    本朝号称广开读书人言路,允天下文人上书议事。其实多半是虚饰太平。一车一车的上书进了通进院,随即如沉大海,再无消息。这篇名为“论古之贤人治国道”的簿册本也当是这样结局。

    不知为何,偏偏是这篇无甚出奇的奏章,被人从垒成小山的废纸堆里择出来,同时上呈皇帝,下发京城各部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文章原本要讲的大道理已经无人看重,人人眼中都紧盯那洋洋洒洒万言书中的一个论点:春秋多竞争,故贤人辈出,气象翻新。国君处忧患,故礼贤下士,纳谏如虚。

    等皇帝回过味来,关于何为春秋大义的争论,早已经如火如荼。

    皇帝气得摔了一地的奏章,怒骂:“以为朕不知道这些文人的小算盘?多个主子多条路,便是朕要杀头抄家,他们也能找到敢收留他们的下家。”

    心腹内侍小心道:“瞧陛下说的,谁能没有私心呢?奴婢这样断子绝孙的人,都还想多活点年月,跟着万岁爷享福呢,何况他们家大业大,女人多子女多的?不过文人嘛,顶多也就这点眼皮子劲。倒不知武威军的霍将军,霍元帅,他有没有私心?那会是什么?”

    皇帝眼角跳动了数十下,沉下脸来,没有吱声。

    内侍又笑道:“前两天有个胆大的小丞,特地上书,说了个有趣的观点。他说,如今朝廷治下,一田究竟能活几人,能养几官,全是一篇糊涂账。以至于天下田产不清,人口暗昧,冗员繁多。倒是有了涞州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做对照,以后任谁报上来,咱们都可以拿涞州来划拉一下。多大地方,能容多少百姓,能收多少赋税,能养多少官吏,朝廷心里顿时有个底数。”

    皇帝脸色稍缓。

    内侍觑着皇帝脸色,想起卢尚书的来信,斟酌着用词道:“前天太学闹了一出趣话儿。两拨学生为了此事起了争执,在膳食馆大打出手,汤汤水水泼了一地。”

    皇帝哼了一声,要笑不笑:“有辱斯文。他们都怎么说?”

    “奴才听说,一方以为,自从秦朝施行郡县制以来,天下一统,再无国中国之说。今日如准涞州建制,势必重蹈春秋乱世,天下大乱。另一方则认为,春秋之时,诸国能够坐大,原因在于国城之外,全是野土。但有征伐,便能扩张。如今中原早已悉数开发殆尽,涞州即便建制,也终将限于一城一郭。古之所谓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而已。岂能再有春秋争霸的能力?是以今日建制涞州一地,是尽有春秋之善,而全无春秋之弊。”

    “这些太学生咬文嚼字的说法,你倒能记得清楚。”

    内侍忙躬身赔笑:“老奴腹中若无几分墨水,如何侍候陛下墨宝?”

    皇帝微微闭起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说,贼军这会儿上书,愿归顺朝廷,却请求自为羁縻州。究竟是他们事先的谋划,还是看到如今的情势,想要拣个便宜?”

    照皇帝的性子,若是匪军早有此打算,如今的局势更是他们一手推动而成,他羞恼之下,便是把这江山拿去玉石俱焚,也绝不肯让这群流匪算计威胁了去。

    内侍深知他的用意,笑道:“匪军不过是乡间的乌合之众,哪里能够未卜先知,就能算得出京中这场风波?老奴看,倒是打蛇顺杆上,冷手拣热栗子,更像是乡民们一贯所为。再说,他们终究是心虚,自请为羁縻州,这不自认自己是教化未开的蛮子吗?符合他们身份。”

    皇帝沉吟着。内侍听他低语:“如今与虎谋皮,就算过了这关,十年后,二十年后,一百年后,又是什么光景?”

    内侍嘴唇蠕动,正要说些什么。皇帝却忽然哈哈一笑:“可笑,可笑。朕这天下,就连这几年都不知道撑不撑得过。就算撑得过,如今宫中一个皇子也无,朕虽是皇帝,却也不过跟你这阉人一样,没有子孙福。哪里去想十年二十年,百年之后的事?”

    “随他去吧,随他去吧。”皇帝长笑声不绝,人已转入内廷。彼处是他的禁地,亲近如徐内侍,也不敢跟进。只能躬身高宣:“老奴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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