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前数日,王府留在京中的家仆陈管家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在王爷王妃面前回过话后,正待回家,却被郡主的丫头拦住,请到清摇小筑。
郡主问的问题十分奇怪,陈管家站在绣帘外,心里直犯嘀咕:“白姑子的身后事?这是什么意思?”
却不敢不答:“因是与王府关系重大,行刑那日,小人也去了现场,亲眼见到那该死的稳婆千刀万剐,惨嚎而死。刽子手刀法甚好,最后只剩一副白骨,一并连眼珠内脏等都摘得干净,丢在街面喂……”
里头传出女子恼怒语声:“谁要听这个?我问你,行刑之后,可有家人弟子,替白姑子收尸?”
“收尸?这倒是有的,因是特旨诛杀,当日行刑的就只有白姑子一人,刽子手和监刑的老爷们走后,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青衣女子,驱散野狗,收敛了骸骨。当时小人们也都议论纷纷,这种罪大恶极、明正典刑的毒妇,居然也有人收尸?可在场的无论怎么探问,那些人都一言不发,收完很快就走了。”
绣帘里头的声音有些冰冷:“你事后可曾打探这些青衣女子的身份去向?”
“这个,小人,小人倒是没有去打听……”陈管家有些冒汗,脑瓜子飞快打转,突然想起一事,“二公子曾有书信来京,提到需买几个丫头在京中送礼,小人有次撞见买人,那几个丫头颇有些面熟,看上去有几分像是那日收尸的青衣女子。不过衣着打扮不同,小人也不敢确定。”
“买丫头送礼?送到谁家府上?”
“这个不是小人经手,小人委实不知。只是后来听说,二公子这趟差事出了岔子,这几个买来的丫头不知怎得染了时疫,一两日内全都死了。二公子不得不自己贴钱,又让人重新买过。”
“经手买卖丫头的那人,这趟有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郡主问蔡老四?他倒是也回来了,只是路上投宿的时候,不巧遭了一回强盗。客栈里许多人,就他被盗徒错手杀了,也是冤枉得很。方才在王爷那里说起,王爷还感叹了半晌,吩咐往他家送二十两抚恤银子。”
绣帘内一时没有出声。陈管家悄悄抬起头,瞅着绣帘上的青绿山水,里头有个隐约的高挑人影伫立着,似是在低头沉吟。
半响,里头方发话:“送银子时,顺路也带个话给他家娘子。她男人死于王府公事,我也要好好谢她,让她得空过来一趟。”
陈管家应了,躬身退下,山月打起门帘,一路送他出去。
海月留在室内,一边忙着从书架上取下厚厚薄薄的书籍,一本本放在竹篮里,让小丫鬟们提出去,在院子空地上摆开,借着快要入伏的日头晾晒,一边好奇问道:“姑娘打听白姑子做什么?”
“她害得世子流落民间十八年,我问问她的下场,出一口恶气。”崔滢随口答了一句,也不理海月困惑的神情,往窗前站了,迎着夹杂书香霉味气息的微风,咬着唇,无数念头电闪而过。
陈管家虽说得不清不楚,但崔浩在白姑子之事上做了手脚,已是十分明显。
据她推测,大约崔浩提前买通了蔡老四,让他与白姑子串通,将当年那出偷龙换凤说成是龙凤双胎。
至于许给白姑子的好处,便着落在这几个青衣女子身上。她们当是与白姑子有些渊源,或是女儿,或是弟子。
崔浩以替她们安排后路为条件,换来白姑子故做伪证。
事后为防败露,又将相关人等尽数灭口。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想,不过她相信事实不会相差太远。
她实在大意了,重生以来,只顾着想方设法找到崔泽,替他开蒙,教他文章。却没想到崔浩竟在京中白姑子处发力,生生改了她的身世命运。
随即又苦笑,崔浩当时已知她是重生而来,她却对崔浩的秘密茫然不知。他以有心算无意,自己吃亏也是意料中事。再说崔浩上辈子活得比她久,后事比她清楚,比如这杀人的盗匪,说不定便是崔浩上辈子的相识。
她安慰自己:敌暗我明。输这一阵,非战之罪也。
甚至崔浩这样做的目的,也早已在她面前,说得明明白白。他说,这辈子,他不再贪恋世子之位,便让给崔泽,也毫不可惜。他要的,是她崔滢。
当初只当他是痴人说梦,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为此筹谋良久。
若非这一出突如其来的身世疑云,她早已身在南去的商船上,远离中原的一切情仇过往。
如今却受困于郡主的身份,不能动弹。与崔泽的相处,也比上一世更为尴尬。
想到崔泽,她心中一动,回身问道:“昨晚北苑里头好大动静,你们有没有听说是怎么回事?”
海月摇头,山月正好进来听到,抿嘴笑道:“姑娘也别打听了。世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北苑里头,就跟我们院里一样,铁桶儿一般,没有片言只语能够露出来。不过方才送陈管家出去时,正巧看到世子带了几个人,往和雍堂的方向走。姑娘若是这会儿去给王妃请安,说不定便能知道端倪了。”
崔滢有点犹豫。
她一直刻意回避与崔泽见面,甚至不惜日日出门,参加城中大大小小的闺中聚会,或是刺绣,或是制香,或是联句作诗,或是游园嬉闹。哪怕她只是支个绣架子,人却在一边捧着脸发愣,也硬是要磨到日落,才磨磨蹭蹭地告辞。
她在城中身份最尊,她不告辞,谁敢没来由地走在她前头?几日下来,各家主持招待的姑娘们叫苦不迭。
她们哪里知道,其实郡主自己也是有苦难言。
女红手工之类,她压根儿没有丝毫兴趣。
联句作诗,回回都是她夺魁,更是毫无意兴,只好事先申明不下场,单做个出题限韵,评阅监场的活儿。
游园嬉闹,也没人敢跟她嬉闹,她找人说几句话,人人都屏息静气,就跟金銮殿前君臣奏对一样,煞是无趣。
好在唐梅和陈娇娘两人还敢跟她斗嘴或是逗趣,总算不是太过气闷。
她这些日子,都快在初夏的日子里闷成黄梅时节的霉灰书蠹了。
今日为了探问京中之事,没有出门。她本打算就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托辞暑热导致胸口渴闷,懒怠出门,以避免不小心撞见崔泽。
这会儿要去和雍堂见他,似乎提不起那样十足的勇气来。
然而她又是那样想念着他。暮色中回府,她不止一次,见到崔泽从自己院子前经过——据说世子最近多了个爱好,每到黄昏时分,就去清摇小筑前面的荷花池喂鱼。
有一次她回去时,崔泽正好从池子旁的白玉小径过来。两人目光撞上,崔泽却没有上前说话。
也许他想起些什么,也许他顾虑着什么,又也许,他只是尊重她的回避。他默默遥望她半晌,退后一步,隐在长满紫藤花的花障之后。
她在暮色中重新带上帷帽,用细密的纱幕,遮住满眼的酸涩与眼角的泪。
她与崔泽之间,这样说不出口的纠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山月见她犹豫,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这些日子都在外头交游,三姑娘可是从不脱空,每日早晚都去和雍堂请安,陪着王妃说大半日的闲话。我听王妃身边的人说,三姑娘话里话外,都在说陈家娘子的好。前些日子,陈家特地派人登门,送了几色礼物,说是谢过世子对陈家娘子的照拂。王妃也让人回了礼。两下里往来,顿时密切了许多。”
崔滢看看山月,目光中带着困惑。
山月不由得为难,姑娘向来聪明得紧,自己的话已经说得这么透亮了,连海月都露出醒悟的表情,怎么姑娘还是不明白?
海月最是直接,笑道:“陈家娘子是诗书世家出身,她来做这个世子妃,总好过让那野丫头冷手捡个热山芋。”
又自个儿赫赫笑出声:“那野丫头也是笨,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这些日子,看她跟陈家娘子好得蜜里调油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她只怕怎么也没想到,陈娘子是有备而来,想要夺她的位置呢。”
山月瞪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怎么就对唐梅这么大怨气。世子妃谁做都可以,与她们清摇小筑有什么关系?她担心的是,三姑娘这般殷勤,自家姑娘若是没有什么表示,在未来的世子妃心里,可别埋下什么暗刺。
世间姑嫂失和,导致出嫁姑娘在娘家不受待见的事,也不是没有。
崔滢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来。心头烦闷,起身道:“就依你所言,咱们去和雍堂,看看世子究竟搞什么鬼。”
她带了山月出门,身后跟了两三个小丫头。一路走到荷花池边,冷不防从花障后走出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崔浩。
崔滢却没看他,她目光径直落在他身边的男子身上。
荷花池在外院与内院之间,往外走就是北苑和格思堂的方向,往里走就是清摇小筑。看崔浩他们过来的方向,多半是刚去东阳王处请安回来。
崔浩一眼望见她,神色一变,居然掉头就走,却被他身边的男子一把拉住,笑道:“这位姑娘是谁,二公子怎得不替我引见引见?”
崔浩抬头瞪着那男子,两人僵持片刻后,崔浩转过头,略显僵硬地朝崔滢走过来,男子施施然跟在身后。
山月着急地拉了拉崔滢的衣角,提醒她避开外男。崔滢却纹丝不动,凝着眉,身姿笔挺。
那男子看她的目光,好似猎人盯着陷阱里的困兽,带着三分戏谑,三分睥睨,三分满不在乎,更一分不屑,令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极强的斗志。她昂着头,不甘示弱地回敬他的目光。
“这位是凉州来的霍公子,做玉石和马匹生意。这是家姐,宁华郡主。”崔浩干巴巴地替二人介绍。
“凉州?霍……公子?”崔滢唇角慢慢弯起,眼睛一眯,狭长如刀锋一般,“长途远来,所谋者必大。霍公子的生意可还做得顺利?”
霍公子微一弯腰,竟是行了个胡人的见面礼。抬起头,浓眉微微挑起:“二公子介绍得忒也马虎。在下姓霍,草字高覃,郡主见问,不敢不据实以告。原本生意做得极顺,眼看就能成交一笔大买卖,谁知碰上个搅局的,最后只落得个保本而已。”
崔滢微笑:“胜败乃兵家常事,还请平常心处之……啊,抱歉,忘了霍公子是商家,不是兵家。不过商场如战场,想必其理亦大差不差。生意做得越大,越是需要保本守成。否则把几代人的基业都亏进去,岂不是羞见先人于地下?”
霍高覃笑了笑:“郡主也会念生意经?倒要找机会多多请教。隔日霍某在南山草坪唱卖马匹,郡主可肯赏脸前往?”
崔滢还没回答,崔浩已然怫然不悦:“霍兄这是什么话?你那唱卖会,龙蛇混杂,甚么人都有,我姐姐是高门贵女,岂能随便抛头露面?倘使被些无知粗汉冲撞了,霍兄便是家财万贯,可也担待不起。”
“高门贵女?”霍高覃鹰隼般的目光从崔滢面上划过,神情意味深长,“令姐自然是高门贵女,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
崔滢与崔浩齐齐变色。崔滢飞快看了崔浩一眼,他脸色煞白,显然对霍高覃这句话完全没有防备。
好在霍高覃很快又彬彬有礼地解释:“郡主和二公子不必多虑。霍某虽然鄙陋,却也知道,中原不同于边地,千金小姐们矜贵得很,不是甚么人都能见到。此次唱卖会,并不招揽市井闲人。能入园的,都是城里的头面人物。便是千金小姐,也不止郡主一人,城中有声望的人家,都能携带家眷前往。”
他笑道:“均天城里如今兴起一种新风气,女子与男子一样,也能出面交游应酬,城中兵士一概提供保护庇佑,不让女子因外出而被欺凌拐卖。这风气很受欢迎,周边市镇,渐渐也学了样子,都愿在义军羽翼之下,让自家的大小娘子出去见见世面。”
崔滢轻声重复:“均天城?”
霍高覃哈哈一笑:“便是当初的涞州城,因是匪首均天大王殒命之地,如今左右远近的人,都喜唤作均天城。来日唱卖马匹,霍某自然也一力担保各位姑娘小姐的出行安全,郡主和二公子且放一百个心。”
崔滢嘴角噙笑,悠悠道:“南山草坪方圆数十里,霍公子能保证这诺大地方的安全,手下人马之盛,几乎不下于官府厢兵,真是叫人不敢想象。我这些日子也正闲着,禀过王妃以后,便去瞧一瞧这场难得的热闹。”
霍高覃细纹密布的脸上刻出一丝礼貌性的微笑,并没有特别惊喜或高兴的神色,倒似早已料定她会答应,略一躬身:“郡主芳驾,势必为唱卖会增辉。”
崔滢带着人走远以后,崔浩沉下脸来,冷冷看着霍高覃:“霍兄方才说得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霍高覃瞥他一眼:“我说了哪句话,惹得二公子动气?还请明示。”
崔浩动动嘴,复又闭上。眼睛里满是怒火,却再不发一言。
霍高覃掉转头,望向崔滢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
宁华郡主,可比这个二公子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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