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滢去到和雍堂时,只见丫鬟们都被打发在院子里头站着。见到她来,王妃身边的大丫鬟苏叶忙上前来,悄声道:“世子在里头回话,郡主这会儿若是有急事,婢子进去替郡主通传。”

    崔滢道:“我也没什么急事,就是多日不曾好好陪过母亲,今日正巧在家,特地来陪母亲说话。虽不是急事,也劳烦你进去说一声罢。见与不见,母亲自有分寸。”

    苏叶脸上一红,忙道:“是婢子失言,婢子这就进去通传。”

    旁边的大小丫鬟都不禁心中一凛,再次提醒自己:郡主面前,可得千万小心了,最好老老实实,什么花巧心思都别乱动。

    苏叶很快出来,满脸堆笑:“王妃请郡主进去说话。”

    崔滢也把自己的丫鬟留在院子里,独自一人拾阶而上,经过两重绣帘,步入放着冰的正堂。

    崔泽垂首站在大堂中央,穿着剪裁合体的胶青色素绉縠衣,头发上一顶赤金小冠加长簪,整整齐齐束紧满头黑发。崔滢侧脸看他时,他也正往她看过来。

    他在北苑深居简出一个月,肤色透亮了许多,衬着金冠纱衣,越发显得眉眼俊朗,神态沉静,望着她的眼眸,如日头照不到的黑水潭一般幽深。

    崔滢走到王妃身边,正要盈盈见礼,被王妃伸手拉过去:“咱们娘儿俩,还闹什么虚文。你来得正好,你素日口才好,替我劝劝你这死心眼的兄长。”

    她还没张口问话,哗啦啦一阵珠帘响,香蒲从内室踉跄出来,双腿一弯,跪在她面前,流着泪,不停磕头:“郡主,求你救我。”

    崔滢不解地看着王妃,王妃叹了口气,拿帕子掩住嘴,低声与她说话:“昨晚这丫头去了你兄长房间,被你兄长赶出来。今天特地来回我,不要这个丫头了。”

    香蒲仰面哭道:“昨天半夜起风,婢子只是担心世子着凉,想着过去替他添一床被子,绝没有其他想头。世子如今要赶婢子出去,婢子哪里有面目见人?只求王妃和郡主说句明话,婢子这就去外头找口水井自行了断。”

    崔滢抬头望向崔泽。他有些惊讶地抬起眉毛,显然对香蒲这话不能理解。

    王妃招招手,让崔泽走近一些,拉着他的手,说道:“孩子,你怕是不知道,分给你名下的丫头,你要打要骂,都随你的心意。便是收用了她,也是她的造化。独独有一条,你不能轻易就逐了她。若是实在不能容她,好歹也要有个说得出的名头,譬如替她配了汉子,或是能指明的错处,罚到明处。如今你不明不白地撵了她出去,别人会怎么说她?她服侍我这些年,素昔也算勤谨,你就看母亲面上,且饶过她这一回吧。”

    崔泽皱眉道:“母亲,香蒲没有自己的家吗?”

    “她那个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她原是邻县的人,因家里穷,从小被卖进王府,签了死契。就算现在你给她恩典,也不要赎身银子,还派人千里迢迢送她回去。她在王府锦衣玉食过惯了的人,回去她那个乡下的家里,日子也难熬得很。”

    香蒲掉转头,膝行至崔泽身前,仰起头,泪水涟涟地哀求:“世子开恩。婢子从小在王府长大,早已不记得家里的事情。只模糊知道有两个哥哥,当年家里活不下去,把我卖了十两银子,这些年也从没来找过我。如今世子送我回去,我哪里认识他们?他们又哪里认得我?还不是转手把我卖给别人,甚至卖进妓院娼寮?若有那么一日,婢子不如今天就在世子面前,一头撞死了事。”

    崔泽张嘴想要反驳,他想说,乡下日子虽然艰苦,却也不是活不下去。他也想说,未必人人都会如此绝情狠心,对自家骨肉至亲毫无顾念。

    可是对着香蒲那张绝望的脸,这些话却说不出口——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像人话。

    王妃见他似有退让之意,忙趁热打铁,笑道:“也是泽儿可怜,从小没有见识过富贵人家的行事,才闹出这场笑话来。这香蒲,原本也是我给你的人。你若是不喜欢,大可找个信得过的家仆侍卫,替她发嫁了,也是你的恩典。你若是高兴收了她,将来做个侍妾,生个一男半女,也算一辈子吃穿不愁了。旁边院子里养了多少你父亲的侍妾子女,也不多她一个。”

    崔泽看看她,又下意识去看崔滢。

    崔滢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困惑不解,他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她沉默着,低头看着案桌上供着的昙花,伸出手,轻轻抚弄洁白硕大的花苞,一言不发。

    良久,崔泽低声道:“可是,儿子只想娶一个心里喜欢的人,一辈子只对她好,全心全意。”

    崔滢手指抖了抖,花苞轻轻摇曳。

    王妃笑了起来:“孩子话,叫人听了笑话。世间男人,哪个不想三妻四妾?你以前跟泥腿子混在一起,见他们是匹夫匹妇过一辈子,就以为这是常态?他们那是有贼心没贼胆。”

    崔滢终于收回手,开口说话,她声音低柔,似是小儿女撒娇:“王府侍妾众多,母亲每日里不胜其烦,何苦又让未来的儿媳来遭一遍相同的难受?既是阿泽没有这个心思,依我说,不如放他回去,多练几篇字是正经。”

    王妃恨得磨牙,手指一戳她额头:“我叫你来,是为了替我帮嘴,劝说你兄长。你倒好,反跟我犟起来?你兄长又不用去考进士中状元,何必学那等穷学子,皓首穷经?”

    又想起什么,笑起来,“我日前听左右人说,你们兄妹俩关系不好,见面都不说话,各自走开。正发愁呢,原来你们已经和好了?这都会帮你哥哥说话了?”

    崔滢一愕,哭笑不得,转眸去看崔泽,两人目光中都有微光闪耀。

    崔泽低头微笑,心情似乎极欢悦。

    王妃打量着崔泽,心里狐疑,斟酌着语句,问道:“泽儿,你方才说,你要娶一个心爱的女子。你心里,可是有人了?”

    崔泽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惊慌、羞愧、恐惧、惶惑诸种情绪,却在听到王妃接下来的问话后,呆了呆,复又低下头去,将所有不小心显露的秘密隐藏在略微颤抖的语句后。

    “小妹?”他迟疑着回答,“养母临终前,嘱我务必要照顾好小妹。养父母从小待我视如己出,虽是长在农家,却并没有受什么打骂。养母的心意,于情于理,儿子怎么也不能违逆,还请母亲体谅。”

    “你说得也有理。”王妃松了口气,听这意思,崔泽对那位妹子,兄妹之情倒是深厚,却不见得有什么男女之私,“我与你父亲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我原本想着,把你妹子当真亲戚一样奉养着,将来替她找一门好人家,嫁人以后,就把王府当娘家走动。如今你既有这一说,那便纳她做个侧妃,也算对得起你养父母一番养育之恩了。只是这事急不得,你的正妃侧妃,必要上报朝廷的。宗□□准了,才能做准。”

    “儿子不急。”崔泽忙道,“不论什么正妃侧妃,儿子现在都不想考虑。儿子才回到父母身边,惟愿朝夕侍奉膝下,略补这些年骨肉分别的遗憾。”

    王妃眼眶湿润,轻轻拍他手臂:“好孩子,你有这份孝心,我与你父亲都满足了。”心里不由得好笑,你不急,城里的小姐姑娘们可不能不急。转眼想到王爷私下跟自己交代的担忧,暗自点头,儿子不急着成亲也好,至少有些余暇,好妥善处理滢儿这桩叫人头疼的亲事。

    崔滢侧眼,看着跪在地上,低着头,形容狼狈的丫鬟,含笑道:“母亲,你与阿泽说得高兴,倒把香蒲给忘了?今日总该给她个说法。”

    王妃笑对崔泽道:“你既不忍心叫你妹子受了委屈,又何必铁石心肠,非让香蒲流离失所?不如就收下她吧,就当做件好事,也算酬谢她从小服侍我的辛劳。”

    香蒲大喜,对着王妃不停磕头。又掉头对崔泽磕头,一叠声道:“王妃大恩,世子大恩,婢子没齿难忘。”

    崔泽目瞪口呆,这算什么道理?

    崔滢也笑道:“这么说来,父亲养那一院子姬妾,倒是广结善缘的大好人?我将来嫁了夫君,可也要苦口婆心去劝他肉身布施?”

    王妃嗔怪地瞪她:“这是什么怪话?你是郡主,若是连这点威风都立不起来,由得男人偷腥贪嘴的,我都替你躁得慌。”

    崔滢一指崔泽,故作诧异:“何以此一时,彼一时?”

    “他是儿子,你是女儿,怎能一样?”王妃不以为然,道,“我是你们的生身母亲,一片心都是为了你们好,还能害你们不成?”

    崔滢和崔泽从和雍堂出来,站在院门外,迎着满园夏光,不约而同,长长叹了口气。

    崔泽回头去看她,崔滢忍着笑,朝他身后示意。

    崔泽无奈,转身对亦步亦趋跟着的香蒲道:“既是母亲发了话,你便依然回去北苑吧。好在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详情,你我只照原来的方式相处,可好?”

    香蒲满脸含羞,低声应了,往北苑而去。

    崔泽见左右无人,山月她们落在十步以后,实在忍不住,小声跟崔滢抱怨:“王府里的规矩太过奇怪,香蒲明明是个出色的姑娘,我不忍心耽误她,才想着放她自由。谁知她竟然吓成那个样子?连命都不想要了。”

    因是小声说话,他微微低头,靠得很近,崔滢鼻端闻到一阵混合着皂角清香的男子气息,熟悉至极,似乎曾在无数个夏虫鸣唱的夜里,安静地陪在自己身边,无处不在,触手可及。

    心思恍惚,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轻轻滑动的喉结上,喃喃道:“甲之□□,乙之蜜糖。”

    她的语声太过轻柔,崔泽的呼吸忽然一窒,刹那之后,变得急促起来。

    崔滢眼波漾动,慢慢抬眼去看他,两人目光交织,所有的秘密彰显在炽热的夏日阳光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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