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下开始打雷,漫天的雷云遮了天光,闷了暑热,兜头淋下一场痛痛快快的豪雨。

    滚雷一声声炸响时,崔滢歪着身子倒下,慢慢睡着了。再醒来时,唐梅已经不在,王妃坐在床头看她。

    一睁眼,正好与王妃对视,一脑门的潮热迷糊都被王妃眼中的冰凉惊走。

    见她一动不动,王妃皱眉道:“起来吧。”

    她缓缓坐起,见屋里仍旧空无一人,低声道:“母亲,我好多了。”

    王妃点点头:“我有几件事叮嘱你。你与泽儿都大了,虽是亲兄妹,也要有所避忌。以后你就在自己院子里,好好理一理嫁妆,准备出阁的事情。”

    “母亲相中了霍家?父亲也同意吗?”

    “我还没与你父亲商量。”王妃说着,又加了一句,“他听了,必定也会同意。”

    崔滢心中明白,她是要把这件事告诉王爷了。迟疑了下,轻声道:“母亲,唐梅与我说了——”

    王妃截断她的话头:“唐梅那孩子是担心你,她说的话,无非就是想让你好好养伤,不要乱跑。”

    崔滢读懂她满含警告的目光,闭一闭眼,点点头:“我明白了。母亲打算如何责罚阿沁?”

    这回不等王妃发怒,抢先道:“虽然阿沁只是个庶女,到底也是玉碟上有名头的人。钱氏虽然受诛,并没说把阿沁的身份也撤了。她与卞家的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不如便让她成礼出阁吧,也免得下人胡乱嚼舌根子,伤了母亲的慈悯之意。”

    她之前在王妃面前,甚少就无关自身的事出声,多是扮的娇憨女儿样。

    如今竟是一副要替崔沁拿主意的模样,不禁让王妃心里一惊。

    “她要是嫁出去以后,仍旧为非作歹……”

    崔滢笑了笑,“卞家人多,她嫁过去,单是一天到晚应付从上到下的长辈姑嫂就忙不过来,且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能干出什么祸事来?便是仍旧存着什么歹心,只怕到时候祸害的人,也只会是卞家的什么人,顾不上再跟娘家人作对。——她且要靠着娘家呢。”

    王妃思索良久。

    照她本来的想法,既对崔沁恨恶至极,必是要找几个婆子,狠狠磋磨上十天半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断气,再胡乱报个病死,退了卞家的彩礼。或是他们同意,另挑个偏院的庶女嫁到他们家了事。

    崔滢这主意,倒让她起了别的念头。

    钱氏已死,崔沁若再不明不白地死在王府,外头难免会有人议论。

    但若是出了嫁,在夫家闹出咒魇的丑事,被夫家弄死,王府可就干干净净了。

    当即缓缓点头,“她母亲既已去了,我是她嫡母,又自小看着她长大,自然是盼着她能出阁成礼,顺利嫁人的。”

    “母亲仁慈。”崔滢低下头,垂下眼帘,心中酸涩难言。

    换做以前,王妃是不会在她面前戴这副“乐善人”假面具的。

    今生母女身份未变,情分竟已如此天差地别。

    “阿泽的亲事,母亲也有主意了?”

    顶着王妃骤然凌厉的视线,她依旧不疾不徐,摩挲着手指,淡淡问出这句话。

    她的性子,从来便是这样迎难而上,不肯躲不肯避的。

    过了许久,王妃才缓缓说道,“他不肯说亲。他跟我求情,要求宽限一月,直至翠云庵的尼姑赶来。他说,他有一桩极大的秘密,到时候才能告诉我。他一心想要求娶的人,也当在尼姑的言辞之中披露。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知。也许是他以前在民间时认识了什么民女?”崔滢哑着嗓子答道。

    这正好与王妃的猜想不谋而合。她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哥哥性子外柔内刚,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跟你倒是一模一样,难怪是亲兄妹。既是他喜欢的人,管她什么身份,替他寻来,遂了他的愿,也不是大事。”

    崔滢又问:“世子妃的人选,母亲心里是属意唐梅了?”

    看王妃点头,她轻轻一笑,“我以前就告诉过母亲,唐梅是个好姑娘。”

    王妃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丝毫嫉妒失意之情,不禁心里一松,脸上真正带了点笑意:“你看人向来很准。请了霍高覃来作伐的明义君,你看她又怎样?”

    “母亲可真是贪心。”崔滢朝她眨眨眼,取笑了一句。

    母女之间的气氛逐渐和缓下来。

    “明义君也是难得一见的飒爽娘子,不论长相人才,还是当家立事,青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小姐夫人,只怕找不到一个能够跟她相比的。毕竟她如今可相当于是一个人担了涞州军政民诸般大事,真正大权在握。不论谁家与她结亲,都是祖上积德,值得敲锣打鼓的喜事。”

    王妃的疑心更少了许多,展眉笑道:“既是如此,不如请她来王府,我也亲眼见一见这位当世的女将军,女封君。”

    伸手摸摸她额头,又替她整一整睡歪的发鬓,在肌肤温热的触感中,心头一股惊慌狠戾之气渐渐消散。

    她慢慢想起,这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亲生的,如珍如宝爱了十八年的女儿。

    在没有儿子的漫长岁月里,她那样替她争气,那样夺目耀眼,样样都在宗室里出类拔萃,连没见过她几面的太后和皇帝,都对她印象深刻,屡有赏赐。更何况,她还像男子样,艰难地拼出了军功。

    她的女儿,宁华郡主崔滢,其实一点也不比那个什么明义君差了。

    她忽然一伸手,将崔滢紧紧搂在怀里,喉头哽咽:“滢儿,方才吓着你了吧?娘错怪你了,你别怨娘。泽儿他是世子,你父亲唯一的嫡子。我和你爹只当命中无子,本来都已经绝望了,可老天有眼,把他送回王府。他如今就是娘的命根子,若是有点差池,娘也活不下去了。”

    崔滢心想,你和王爷不知道阿泽存在的这十八年,不也活得挺好?上辈子嫌弃阿泽粗鄙不文的,不也是你们?

    脸上却丝毫不显,回手轻轻抱了抱王妃,又将她推开,笑道:“女儿岂敢责怪母亲?”

    穿鞋下床,拜别王妃。

    走出和雍堂时,雨云已经散尽,日头重新挂在斜靠西边的天空。屋前廊下,处处都在滴水,水滴反射着日光,似是散了一天一地的天珠。

    崔滢步出大门的时候,心头一口绷了许久的气散开,身子一晃,差点靠着柱子坐下来。

    急急奔来两道人影,左右搀扶住她,开口声音带着惶急:“姑娘,你没事吧?王妃让我们在这里等着接姑娘回去。”

    她站稳身子,问道:“王妃还说了什么?”

    “王妃派了四个婆子去咱们院里,说是帮姑娘照看小丫头,以免清点物资时,被人偷摸了去。”山月压低声音,“不是咱们常见的人,瞧着眼生得很。”

    崔滢想了下,又问:“三姑娘那里呢?”

    “三姑娘被罚闭门思过,不得王妃命令不准出院门。”海月愤愤不平地说,“两个人打架,最后竟只罚了三姑娘一个人,唐梅也不知是怎么讨好上了王妃,不仅不用挨罚,王妃还往秋物院里送东西去。”

    “我去看看她。”

    “姑娘说的谁?”

    “阿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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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沁的院子门口有婆子把守,见郡主过来,面面相觑,最终没敢拦。王妃的命令是不准三姑娘出门,可没说不准人去探看。

    崔滢带着山月进了大门,留海月在门口守着。一路进去,见丫鬟婆子少得可怜,院子里两三只孔雀无人喂食,饿得啃食院子里正开着的萱草花。

    走进正屋,就见到崔沁,呆呆坐在对门的锦榻上。见她进来,也不出声。

    崔滢看了看四周,她与崔沁素来不亲近,以前也多是崔沁去清耀小筑见她。印象中这里以前也是花团锦簇,满目锦绣的富贵样。如今却只剩一些大件笨重的摆设,几乎见不到什么精巧物是。

    翠香听了小丫头的回话,匆匆从后头出来,一边笑着招呼:“郡主来看我们姑娘?”一边让人倒茶。

    “不用了。”崔滢止住她,“我与你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翠香会意,带着小丫头与山月一起退到门外。

    崔沁这才转了转眼珠子,迷惑地看着崔滢。

    “我不是来骂你,也不是来看你笑话。”崔滢看懂她眼神,笑了笑,心情愉快了一点。

    看,这世上比她惨的人大把大把,她怎么都不是最惨的那个,对不对?

    “我来,是告诉你两件事。第一,近日王府会安排你出阁的事宜。你打醒精神应付吧。”

    崔沁听懂她的话后,脸上肌肉剧烈抖了抖,从麻木呆滞一下子变为狂喜,眼睛瞬间通红,呐呐看着她:“你,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一应礼仪姿态,别想着能有什么格外的赏赐,顶多能维持朝廷规定的基本体面。”

    “我明白,我明白。”她喜极而泣,伸手找不到帕子,手背掩住嘴,以免自己哭出声来。又哽着声音问道,“你说两件事,还有,还有……”

    崔滢迎着她混合着紧张希冀,担忧惧怕的目光,挑挑眉,淡淡道:“第二件事,你到了卞家后,谨言慎行,别再干什么犯忌讳的事情。”

    崔沁拼命点头,泪水涟涟地望着她:“郡主,我对不起你,我真的,真的很后悔……”

    崔滢不想听她说下去,打断她的话头,“你嫁人以后,别老想着躲在内室相夫教子。卞玉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虽然嫁了他,也要替自己考虑后路。卞家大嫂是个能干人,你多多讨好她,跟她学些真本事在身上,才是你将来安身立命之道。”

    她说两件事,果然说完两件事,便告辞而出。

    崔沁正被禁足,不敢送她出大门。只能送到内院,临别时,犹豫良久,终于下定觉心,疾步上前,拉着她走到一边,踮脚在她耳边说:“郡主,那日出城时,我看见你与世子亲热,他抱着吻你。”

    崔滢一惊,脑中无数念头奔雷般闪过:她看到些什么?如今突然提这件事,又是想干什么?是想要求或要挟些什么?是了,她想把这件事当作把柄,成亲以后,也能借此要挟阿泽,把王府当作靠山,予取予求……

    “你别为这事自责内疚,那日也是我做过法,你和世子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行为。全都是我的罪过。”崔沁满眼含泪,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以前阿浩叫你姐姐,我教训他不懂规矩,今天我也很想叫你一声姐姐。姐姐,当日我母亲出事,是你全心全意帮我。如今我黑了心害你,结果还是你替我顾全着想。姐姐,对不起。”

    崔滢走出很远,又突然回头,看到崔沁仍旧站在门内,朝外张望。

    两道红漆大门缓缓合上,便像是铰链带着石磨推动一样,吱嘎嘎压过去,纤细身影如同草木,慢慢被碾平压扁,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碎片残渣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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