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京城南郊的十里铺人头济济。

    在京城卖完菜回家的农人推着独轮车在路旁歇脚,郊游归来的青巾士子三三两两,笑闹着追逐前头香风扑面的行院花车。

    又有小童叫卖烧饼,见官路上行来几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几个佩刀的娘子,忙迎上前,一路小跑,跟在马身旁,熟络招呼。

    领头的红衣女子勒停马匹,弯腰买了几个饼子,笑着问他:“你这小孩倒见多识广,见我们几个女人骑马带刀的,居然也不惊奇。”

    小童收了铜板在怀里,一挺胸脯:“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前年西南夷来进贡方物,我还见过光胳膊光大腿的夷女呢。”

    又眨眨眼,笑眯眯恭维:“那些夷女都没有你这个娘子好看。”

    那女子一愕,身后的娘子们轰然大笑:“向来只有三娘调戏别人的份,不想今日居然被个小孩调戏了。”

    小童得意洋洋的转身,正要去那几辆花车处碰碰运气,耳中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瞬间便到了身前。

    他刚侧过头,就看到一团棕红色牲畜迎头撞来,蹄子高高扬起,瞬间便要踏到身上。

    这一下变生不测,四周响起惊呼声,小童吓得手脚冰冷,一丝一毫也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马蹄落下。

    忽然身子一轻,双脚离地,竟是有人将他蓦然抄起,接着腾云驾雾一般,飞过一丈来远,落到一块水田里。

    小童回过神来,吓得牙齿咯咯打战。

    救下他的是刚才买饼子的带刀女子,她骑着一匹菊花青马,拦在一匹棕红色马前头。

    棕红马被人阻断脚程,又受了惊吓,往斜拉里乱窜。马上汉子大吼小叫,用尽全力,好不容易控制住马,气得拔出腰刀,恶狠狠便朝那青马砍去,“臭婆娘,敢拦军爷的马!”

    青马上女子冷哼一声,带着森寒的怒意:“来得好,我生平最恨,就是你们这些不把人当人看的军爷。”取下长刀,一夹马腹,刀片如雪光一样横扫过去。

    两马靠近,大汉见她来势凌厉,忙举刀挡格,谁知那女子左手另取了短刀,趁隙直袭他腰部。那大汉出其不意,躲闪不及,吓得脸色发白。好在那女子并无伤人之意,触及时骤然反手,改用刀背,将他拍下马去。

    汉子在地上滚了几圈,狼狈爬起,在众人哄笑声中面孔涨红,吼道:“老子身上有急送朝廷的战报,你们胆敢阻挠朝廷信使,个个都是杀头的罪名。臭婆娘,跟我见官去分说。”

    四周笑声顿时止住。

    娘子们围上来,脸上露出迷惑害怕的神情。小童听到她们说:“他当真是军使?怎么不见着装?三娘,你如今可是朝廷的人,这可怎么办?”

    青马上的女子也不禁皱起英气好看的眉毛,似是也颇感棘手。

    小童爬上田坎,瞧了眼地上的簸箕和滚落一地的烧饼,狠了狠心,正打算跟着众人一起溜走,忽然听到一个清越醇和的男子声音。

    “你是从濉州过来的军使?”

    汉子霍然一惊,回头看过去。

    打南面的官道上,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有骑马的带刀侍卫,有步行的挑担仆人,后头又跟着十几辆马车骡车。

    为首是一个骑马的二十左右青年,穿一身玄色纱袍,满头鸦发束以金丝蝉翼小冠,面容俊逸,眼眸深邃,眉宇间颇见风尘之色。

    汉子看了一圈,没看到旗幡对牌,不知这是哪家的贵人公子,皱眉谨慎道:“你怎么知道?你是甚么人?”

    青年微笑了一下。他原本神色挹挹,似是心中压着极大愁闷。然而这一笑仍如柔风,让人心生暖意。

    他道:“你靴底和裤脚都沾着干结泥土,红如铁锈。据我所知,濉州一带,正是红土地形。上月看朝廷邸报,乱民前锋已经抵达濉州边境。昨日我夜宿棋州时,刮了竟夜北风。濉州在棋州以北千里左右,计算时日,当在三日前下过大雨。你可是三日前从濉州出发?三日之前,濉州可是已经陷落?”

    汉子惊疑不定,不敢开口回答。

    他也不计较,温声道:“朝廷制度,乱民夺城,乃是紧急军情,用八百里加急传讯。从濉州出发,当在两日内送达京师。你已经迟了一日,何必再在街上与他人争执,徒然浪费时间?”

    汉子一时呐呐,脸上阵青阵白,说不出话。

    那卖烧饼的小童忽然指着他叫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混赖给这个好心肠娘子,诬陷她害你误了时辰。”

    骑马的娘子们经他提醒,也回过神来,顿时七嘴八舌骂起来。为首那个“三娘”却恍若未闻。

    小童见她开朗的神色像是蒙上一层极厚重的乌云,原本明亮笑着的眼神也暗淡下去,不禁好奇地看一眼那位新来的英俊公子。心想,这是她的旧相识?

    玄衣公子也望着那位“三娘”,目光中似有征询之意。

    “三娘”对那汉子说道:“朝廷要都是你这样胡乱找人顶罪的疯狗,打不过各路义军,简直是天经地义。我不与你计较,自有人跟你计较。”神色一冷,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那汉子怨毒地看了她一眼,又狠狠盯一眼方才出言的小童,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朝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小童捡起地上的烧饼,吹了灰,拿衣襟扑了扑,一只只又装满半筲箕。颠颠地跑去“三娘”马前,仰起头来,一张清秀小脸上满是笑容:“娘子,多谢你刚才救我的小命。这些烧饼就送给你吧,是我罗小贯的心意。”

    “三娘”低下头,慢慢看他那些烧饼。

    罗小贯心里扑扑跳,心想,她是嫌弃我这烧饼不干净?不由得小脸一红。他确实存了心,因着烧饼掉在地上,磕了边角,散了胡麻,卖相颇有些寒碜。卖是极难卖出去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虽然滑头了些,却也不是毫无诚意。这些烧饼虽然看起来不好看,口味却并不差了。若不是送给她,罗小贯自己却也是很乐意收着当宝贝,能吃个好几天饱。

    罗小贯紧张地注意着她表情,这才发现她眼帘垂低,目光一直停留在其中一只烧饼上,一动也不动。

    路旁那位青年公子低低咳了一声,“三娘”眼神忽然一闪,如同阳光下被风吹动的湖面,水波粼粼。

    罗小贯眼珠子一转,心里一下子亮堂了。

    原来跟他的烧饼没关系。

    “三娘”终于抬起头,朝他笑了笑:“多谢你了。”接过筲箕,递给身后一个娘子。

    这才回头,看着路旁一直沉默等待的青年,勉强笑道:“你……你一路赶得倒快。”复又敛了眉,声音轻微,“今次多谢你出言相助。”

    青年耐心很好,等她说完,方略一颔首:“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下了马,朝罗小贯走来。

    罗小贯好奇得很,待他走到自己身前,这才发现他比足足比普通人高出一头。为了与自己说话,特地弯下腰来,一张清逸俊脸微笑着看着他:“小兄弟,方才你点醒那人的用心,很是聪明。”

    罗小贯从小在市井里头长大,一张面皮早已练得比城墙还厚,却被他这么一看,这么一夸,不自禁地居然浮现难得的赧色,耳根子红透。

    哪有这样说话微笑都好似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人,叫人看了就心里发烫?又还这样温文俊雅,浑不似一般读书人那股拿眼白看人的傲气。

    呐呐答道:“不是,你过奖了,我要是闯了祸,怕被主家骂,也是要找人顶锅的。那人与我想得一模一样。”

    这话似是出于青年意外,“主家?我以为你是帮家里大人分担。”

    罗小贯挠挠头:“我没这么大福气呢。我是孤儿,在朝廷开的恤孤院长到六岁。朝廷缺钱,恤孤院关门大吉。我被烧饼店的领去做了学徒卖童。”

    青年低低喟叹一声,声音更是柔和:“刚才你点破那军爷的居心,我担心,他说不定已经怀恨上你,回头来找你麻烦。你可能找到什么地方,躲上一些时日?”

    “我没有地方可去。”罗小贯摇摇头,“我没亲戚,恤孤院的朋友也不知道去了哪。就算找到他们,无非也跟我一样,都是给人做仆做奴的,也没办法容留我。”

    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眼前青年,试探着问道:“这位公子,不如我以后就跟着你吧?扫地洒水,捏肩捶腿,我什么都能干。”

    “三娘”这时候也出声了:“罗小兄弟,你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跟着我们。”

    罗小贯朝她身后笑嘻嘻的娘子军看了一眼,打了个冷战,摇摇头:“你们都是女人,我跟着你们不方便。”

    青年摸摸他脑袋,微笑道:“好,那就请你做我的书童吧。”

    他既发了话,便有一个灰衣人上前来,领了罗小贯过去。那灰衣人年约三十许,面相清癯,目光精明,自我介绍说姓李,名冲六,目前是公子身边的近身长随。

    两句话刚说完,青年与那“三娘”也已道完别。“三娘”等人留在十里铺喝茶歇息,罗小贯随着青年公子的人马一起进城。

    那青年念他年小,让他去后面的马车上与女眷同行。

    走出半里路后,他挑起车帘往回看。

    长长的官道上尘土飞扬,那道红色人影逆着阳光站在路旁,面朝他们离开的方向,也不知在望着他们,还是在低头沉思。远远望去,她原本飒爽的身影竟显得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罗小贯看了几眼,又扭头朝前看去。

    前方道路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直,道路尽头已可见到帝京巍峨的南城门。

    他坐回车里,那个温柔敦厚的丫鬟笑着与他介绍:“你如今跟随的主子,是东阳王府世子。以后与人说话时,可别记错了名号。我是贴身服侍世子的丫鬟,你以后叫我香蒲姐姐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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