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格思堂里一早挂上灯笼,烛光透过水红绡纸流泻出来,氲着院里细细香屑,靡靡歌吟,端的是一副太平奢靡气象。

    崔泽随着一个引路的小厮,匆匆走在雕花游廊上。

    他从马厩回府,甫一下马,便有人禀了知州替陈家提亲的事。立住脚想了想,没有去找王妃,反而直接求见东阳王。

    关于他的亲事,三头两头闹一出,花样百出,他实在是心烦透顶。翠云庵的尼姑又迟迟不到,说是天气暑热,赶路太急,途中病倒好些。人命关天的事,他再是心急,也不敢再催。心里不安得很,在王妃送去的药材上又加了他自己的心意。

    只能先想办法,从源头上把亲事堵死。

    见了王爷,行礼毕,开门见山:“请父亲替儿子回绝一切亲事。”

    东阳王正在烛光下细细验看古画,闻言也不扭头,随口问道:“为何?”

    “儿子脑子有问题。”

    “你胡说什么?”东阳王回过头。

    崔泽面不改色:“儿子并不敢胡说。约有大半年时间,儿子脑子混沌一片,浑不记事。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去过什么地方,认识些甚么人。”

    “那又怎样?你之前是农人,之后仍是老实本分地种地,便有半年时间不记事,也不碍着什么。”

    “回父亲,并非如此。儿子不记事之前,大字不识,父母双全,从未离过本土本乡。半年之后,儿子突然读破万卷,腹有诗书,儿子不知先生是谁。”

    脑海中闪过无数手抄而成的书册,书无涂抹,千百字竟无一处错谬。字迹秀逸,卓尔不凡。

    那会是出自谁的灵思巧笔?

    小妹不肯说,阿滢不肯认。

    可是自己识得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人,既有如此渊博学识,又愿意俯首折腰,耐心教导自己这样的乡野无知小子。

    哪怕她时而娇蛮,不讲道理,霸道地踩在他心尖尖上,任意摇摆,甚或还要刻意跳一跳,让他燥热疼痛,百计无出,一筹莫展。

    心弦一颤,忍住心底翻滚而出的热浪,徐徐将话说完:“……见官而不惧,揖让进退,侃侃而谈,更非一介农人的本分。”

    东阳王直起身来,放下手里的直柄水晶镜,一捋胡须:“我儿吉人自有天相,或是天使神授,也未可知。总之龙子凤孙,本就该与常人不同。”

    崔泽缓缓道:“父亲就不好奇,涞州明义君身为一城之主,何以破天荒地请人做妁,替女方提亲?又为何降尊纡贵,甘愿与人共事一夫?”

    看东阳王敛去笑容,似在思索,他轻声道:“父亲,儿子这不记事的半年,若是与涞州城有牵连的话,彼时的涞州城,可还是流匪盘踞的窝点,反贼作乱的巢穴。”

    东阳王霍然一惊。

    崔泽垂下头,恭敬道:“儿子有这桩说不出口的隐疾,且往事颇有些暧昧之处,仓促说亲,只怕害了女子人家的终身。”

    想想东阳王并不在意他人生死,忙又加了一句:“且这桩事体若不查清楚,难免将来被人利用,只怕会伤及王府。儿子请父亲暂时回绝所有亲事,待儿子将往事清理干净,再从长计议。”

    东阳王沉吟着:“你母亲此前有个提议,把这几个人选都报上宗正,任由圣上定夺——”

    “不妥。”崔泽断然道,“父亲试想,如今圣上正为膝下无子烦恼,满朝上下无不暗自忧心。王府若大张旗鼓替儿子择妻选妾的,岂不是往圣上心窝子上戳刀?圣上仁慈,将儿子从民间寻回,又直接封了世子之位,王府本该感恩戴德,不该这时候去添堵。”

    讨好圣上,保全王府的富贵,这可比年轻世子的亲事要紧多了。

    东阳王终于笑道:“难得你暴享富贵,却不贪图女色淫乐,事事想得周全。也罢,你的顾虑,为父自会去跟你母亲说明。说起来,你母亲也是荒唐,”叹口气,摇头道,“此前跟我抱怨,滢儿与你不亲近,这两日话锋一变,话里话外,又说你们太过亲近,她心生不安。泽儿你自己说,你母亲这番担心可有道理?”

    崔泽迎着父亲炯炯目光,微微一笑,“大约世间慈母,总觉得儿女未曾长大,总有说不尽的操心。儿子心中感激,不敢妄置臧否。”

    他隐约露出些狡黠滑头,反而比之前温润守礼更讨东阳王开心。

    王爷踱步过来,拍拍他肩膀,哈哈大笑:“也罢,念在你孝心还算虔诚,不与你计较。你自己行事多所注意吧。”

    见了王爷出来,一路垂眉敛手,避开一院子歌姬的香风媚眼,直到出了格思堂,方长长透了口气。

    这格思堂,哪有半点格物致知,思而不殆的品格?直似个红粉骷髅窝。

    阿滢曾问他,是想做个大英雄,还是如父亲一样的闲散亲王。前者他毫无概念,后者,他只想“敬而远之”。

    想到阿滢,心中一甜,脚下步伐不自禁加快,朝着清耀小筑的方向疾步行去。

    却在院门外,意外见到一个明艳女子从里头出来。

    他停下脚步:“明义君。”

    “世子,”正是暮色初起的时候,院门尚未上灯,她脸上神色不太看得清,声音听去颇有几分低沉落寞,“这么巧?我正要出去,就碰上你。麻烦你送我出王府可好?”

    崔泽正要开口拒绝。

    她似是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着急着什么:“你这会儿进去也见不到她,她正在沐浴更衣。她与我说了一些话,与你大有关系,我想你一定有兴趣听一听。”

    原本走在她身后的山月也顺势笑道:“有劳世子了,婢子正好脱个空。”

    崔泽无奈,只好陪她往外走。

    行到荷花池边,明义君止了步。

    “郡主懂得很多东西。”她看着暮色中无边莲叶,声音里有淡淡失落,“她今日点醒我,解决手里的问题,若只是一味想着快意,反而把路走窄了。”

    崔泽低下头,微微一笑,心里升起几许柔和的骄傲。

    “可是,她说的法子,我听得懂,用不来。”明义君缓缓走近他身边,声音越发低沉,“她说要王霸道杂之,做什么事必须先想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或者由头,或者说法,这样子读书人才会替你把事情解释下去,做事的人才会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就能让更多的人站在自己这边,反对的人就会成了孤家寡人。”

    “她说,大王生前已经为涞州城铺好一条路,一条不同于过往的全新的路,从这条路上,我可以想出数不清的新的大义名分。我问她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做百无禁忌。”奉三娘磨磨牙,“我想她在消遣我。”

    “郡主不是这样的人。”

    “你肯定?”狭长凤眼眼尾上挑,带着几分怀疑。

    崔泽一滞,到底还是摸着自己良心,诚实地承认:“不,我不能肯定。她……”低头微微一笑,暮风吹过水面,莲叶浮动,一池温柔,“她有时候,会有一点点可恶。”

    风里有不知何处早开的桂花香,甜如蜜液,似要溢出来。

    丹凤眼狭长,微敛的黑色瞳仁里映满那张似在暮色中发光的俊脸。

    他的笑容与今日席间郡主那昙花一现的笑容很像,都似从心底最深的角落悄悄蔓延出来,那一霎,裸露出柔软的、不设防的心尖嫩肉。

    暮色温柔,眼前这张微笑的脸与记忆中俊逸清隽的面庞渐渐融合,耳边似乎响起他低沉柔和的声音:三娘。

    她如受蛊惑,怔忡看着他,轻声呢喃:“大王。”

    这称呼让崔泽一愣,疑惑地眨眨眼:“明义君?”

    瞬间清明。

    “世子,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若我要用读书人,我却读不懂他们的文字,猜不透他们的想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安心做事,不用担心他们上下勾结,欺瞒哄骗?”

    崔泽更是讶异:“明义君何以认为我能解答你的疑问?我不过是个乡下小子,才疏学浅……”

    “郡主说,你不会让我失望。”

    “她这么说?”崔泽眼眸闪了一下,低头细思;“要解决这个问题,或有三个办法。上策便是郡主所言,以大义感之。读书人无论最终贤与不肖,束发之初,也都是曾经有过初心,想要经世纬民的。只是现实昏暗,抱负难酬,不得不委身困顿。涞州城若能向天下申明态度,自能引来无数真正的能人义士,自抱柴薪……”

    奉三娘渐渐听明白,欢喜问道:“世子的意思是,涞州要招的读书人,首先就该是与我们说得来,讲得通,能与我们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他们自然会帮我们着想,可是这样?不能像以前一样,但凡会认字读书的,不论这人是什么人品心性,都统统当作宝贝?”

    崔泽笑道:“正是如此。这是上策。中策则为大利诱之。听闻涞州因地利之故,百业云集,商税虽是减半征收,却依然赋税充盈……”

    “上中两策见效慢,耗费大。若急于见功,也可用密告之法,离间之法,重用心腹,安插异己。这是不得已的下策。不过事情若是紧急,也可用此雷霆手段。”

    崔泽自己也没察觉到,在他说话的时候,数月来逐渐滋养出的温雅贵气渐渐剥离。

    他决断的语气,微微侧头以示倾听的姿态,富有洞察力而又宽仁理解的目光,竟似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人在体内复苏,借他的口,他的眼,他的大脑心脏,说着自己的话。

    甚至对明义君的态度,也不再疏离客气。

    他对她温和亲切,恍似对一个久别重逢的好友,一个可以交付后背的生死故交,一个他衷心信任的部下与盟友。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从荷花池,行过紫薇花障,再穿迎风堂,出了角门,谈性正浓。

    小厮们迎上来。

    明义君回头看着他,不说话。

    崔泽对小厮道:“还是我送明义君出外门吧。”小厮们嬉笑着退下。

    于是走过长长的弄巷,直到王府大门。

    恍然立足,左右看看,没看到明义君的手下,回头笑道:“你带来的人在哪里?我送你过去,与她们会和。”

    奉三娘看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个微笑。

    “世子,你急着回去见郡主?”

    只因提到郡主,他原本端凝沉峻的面容柔和下来,微微抿唇,似有些不好意思:“我今日还没见过她。”

    许是觉得这句话里流泻了太多宛转心思,又忙解释道:“听说今日席间,她与小妹有些不愉快?”

    奉三娘有些无语。郡主与唐梅闹出不愉快,你却只想到去清摇小筑?

    摇摇头,缓缓道:“郡主让我转告你,你不用去找她了。她不会见你。”

    崔泽霍地抬眼直视她。

    奉三娘侧过头,避开他亮得刺眼的目光:“她说,如果你送我出了角门,即刻折回的话,她会见你。如果你送我出了大门,就不必去见她了。”

    “这是什么道理?”崔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郡主说,时辰太晚。王妃送她的四个阎罗婆子催着她按时就寝,就不等你了。”

    “只是这个原因?”崔泽松了一口气,突地又想起什么,一颗心高高吊起。

    他紧紧盯着奉三娘:“郡主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神情?”

    奉三娘看着他。

    夜色渐浓,王府大门下的大红宫灯染红他眼角,他那么惶恐,那么急切,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别人知道,他对自己嫡亲的妹子,怀着怎样背德逆伦的心思。

    奉三娘因此镇定地说道:“郡主没有什么异样神情,她叫你明日有空再去见她。”

    两人分手以后,奉三娘会上前来迎她的娘子军,一起往下榻的客栈行去。

    晚间的青州城依旧热闹,管弦丝竹之声靡靡透耳。短褐老汉推着木车,沿街叫卖各色冰饮凉食。

    奉三娘站在街边的屋檐下,等她那些围过去买冰的手下。

    月光如水,照着她沉沉的面容。她慢慢回想,郡主当时是怎么说的。

    郡主说的是:“若他送你出大门,那么,与唐梅回周家村祭拜养父母时,你想办法,让他跟你回一趟涞州。”

    “奉三娘,好好把握你的机会。”

    声音轻轻的,凉凉的,如同盛夏日头下正在化烟淌水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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