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门出去一百里左右,有处茶店镇。因西接京城,东连邻州,凡东西来往的人都要在这里驻足歇脚,开了无数茶店歇家,故而得名。

    这日傍晚,镇上来了一支数百人的车马骡箱队伍,随行护卫大都体格彪悍,神情凶狠。茶店镇居民见多识广,一见之下便猜到这定是来自某处军镇的骄兵悍卒。

    随着车轮吱嘎声一一消失,数十辆马车鱼贯停在镇上最大的客栈外面。为首一辆车由四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拉着,车身四轮,四四方方的宽大车厢,三面悬着纱幔,头顶圆形华盖。车身的鸾铃与马头当卢皆为黄金打造,无不精美华丽。

    侍卫簇拥着一个浓眉鹰鼻,面容深刻瘦削的锦袍男子走过来,在华盖车侧微一弯腰。

    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少年公子也带着另一队人慢吞吞走上前,站在锦袍男子身侧。他长眉细细,柳叶眼尾上吊,眼珠不时四顾转动,眉宇间透露出不合年龄的忧心忡忡。

    这阵仗如此之大,寻常难得一见。街上做买卖的、歇脚的、闲坐的,都不禁住了嘴,停了手,踮脚伸头,眼睛嗖嗖地往客栈门前飘去,想要见识这是怎生样的大家闺秀。

    眼看着那幅绣着大红金线百鸟朝凤的门帘微微动了动,几根涂着鲜红丹寇的手指半露出来,搭在门帘上,袅袅启开一条缝。

    一阵暖暖香风见缝插针飘出来,围观众人耸耸鼻子,深深吸进一大口,但觉馥郁甜腻,浓浓地拥在鼻腔心肺,勾人得紧,这下更是睁大眼睛,屏息静气,静候正主现身。

    那锦袍男子站在人前,顾盼之间,闪着傲然自得的神色。

    就在那车帘将掀未掀之际,茶店镇的条石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得得得的急促马蹄声。

    车中佳人似是受了惊吓,春葱样的手指倏地收了回去,车帘重又垂下。四周不由自主发出一阵懊恼抽气声。

    锦袍男子掉头望过去,十来匹骏马停在马车前一丈开外。

    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他不等马停稳,翻身下地,目光落在那辆华盖车上,嘴唇轻颤,眉眼里是说不出描不尽的无限欢喜。

    锦袍男子大步迎上去,挡在他面前,重重哼了一声:“世子,舅兄,劳你出城远迎。我这新郎官实是心中感激。”

    新来的青年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礼貌地一拱手:“霍将军,久违。我此来,是为迎郡主回家。”

    不等那霍将军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又道:“阁下只是亲迎,尚未与郡主完婚。郡主还算是我东阳王府的人,自然该住在自家。等阁下离京之时,再来家里亲迎也不迟。”

    “东阳王府”“霍将军”的字眼落到众人耳中,顿时引起一阵嘈嘈议论。茶店镇扼京城出入之东门户,自是听说过这桩皇帝赐婚的佳话。

    霍将军面色一沉:“我在青州之时,已经从王爷王妃手中亲手迎了郡主上车。自古成亲,哪有迎两次的道理?”侧身对心腹耳语两句,手下当即匆匆离开。

    “自古以来,也没有尚未合卺成礼,娘家还在,就住进夫家的道理。”

    眼看已成僵局,客栈掌柜带着一群伙房上的男人,跟着霍将军的手下匆匆出来。伙夫们手里或拿着搅扰酒水的齐眉棍,或举着劈材用的粗柄长斧头,都涌到侧门前,或爬上门墙,或对着门框,棍子齐飞,斧头乱舞。

    那道侧门宽仅两尺许,原是供厨房下人、牲畜骡马出入的偏门,如今被三下五除二卸了门板,泥土夯的墙也很快被众人推倒,轰然一声响,露出一道一丈有余的宽大门洞。

    车夫扬起鞭子,口中吆喝着,赶着马车颠颠地进了客栈院子。

    崔泽大急,疾步便想朝客栈走去,霍高覃伸手拦住他:“世子,这座客栈已经被我包下了。你若也想打尖,麻烦另寻去处。”

    罗小贯被李冲六抱着,从马背上下来,好奇地望着那辆马车,小声嘀咕:“真奇怪,郡主的马车为什么要劈开门进去?自己不能走路吗?世子来了,她不想见见世子,跟世子说句话?”

    稚童言语点燃崔泽心里隐约的焦急担忧。他霍然止住脚步,死死盯住霍高覃:“你对郡主做了什么?”

    霍高覃冷冷道:“郡主生病,需得静养,不宜见风。”

    崔泽眼睛一眯,陡然喝道:“阿浩”,声音凌厉。罗小贯不由得一哆嗦,悄悄朝李冲六靠了靠。跟世子这些日子,可从没见过他如此冰冷肃杀的样子。

    崔浩不得不走上前,笼着手,慢吞吞说道:“不是什么大病,世子不用担心。只是前些日子惊了风,脸上出了些风疙瘩,喉咙也肿着,说不出话来,郡主不乐意见人罢了。”

    霍高覃道:“世子放心,已经请了极高明的郎中开药,车里也有尽心服侍的人,郡主不日即可痊愈。世子可安心回家静候。”

    他嘴角动了动,冷淡地笑一笑:“世子如今有要事在身,我劝世子,还是谨言慎行,早些返城为好。不要被人抓住痛脚,误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一众亲眷——你莫忘了,如今我正是你嫡亲的妹夫。”压低声音,一字字道:“一条线上的蚂蚱。”

    眼看崔泽似是被他言语打动,皱眉不语,霍高覃拱拱手,转身打算进去客栈,冷不防身后传来崔泽沉沉的声音:“霍将军,你并不想来京城。”

    他不是在提问题,只是冷静地述说一个事实。

    霍高覃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却闭紧嘴巴不说话。

    他如今已经有经验了,崔泽崔滢这对兄妹,都是玩弄言辞的高手,若非必要,最好不要接他们的话头,否则什么时候栽进沟里都懵然不知。

    好在世上很多事,不是单靠唇舌之利就能够解决的。他身后站着纵横西疆、边匪羌戎无不闻风丧胆的武威铁骑,就算是当今圣上,在如今的局势下,都不得不对他特加优容。

    崔泽不需要他说话。举步上前,走到他身前,用只有他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霍高覃,你狂妄自大,连朝廷和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为了我的事情,匆匆忙忙改道进京。”

    “想不到世子倒是霍某的知音。”霍高覃笑了笑,心中颇有些俾倪自得的豪气。

    “我原以为是郡主设法让你来京城。”

    “原以为?”霍高覃漫不经心地斜睨他,“世子改变主意了?”

    “你刚才说你跟我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崔泽微微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冷凝如刀,“我竟不知道,霍将军如此热心我的事情,竟甘愿与我祸福与共。”

    霍高覃猛地一惊。

    没想到一句随口的话,居然激起崔泽的疑心。

    他大是懊恼,只好打个哈哈:“世子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自然该相互帮扶。”

    口里说着话,脚下加快,就想快速离开。

    崔泽伸手抓住他手肘,五指收拢,如同烧红的铁箍一样,滚烫有力,面上慢慢浮起一个温文微笑:“霍将军不用急,且等我说完。我想,接下来的话,你一定不会乐意让别人听到。”他侧头过来,几乎是靠近他耳边,气息和缓低沉地吐出一句话:“你想造反。”

    霍高覃站在客栈侧门前,身子僵住。

    马车已经进了院子,停在客房尽头,靠近马厩的地方。几十个丫鬟婆子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手里抱着厚锦,匆忙赶过去,在两侧支起围障,形成一条密闭通道。

    崔泽看着院子里的情形,眉头簇得更紧。这些人准备充分,动作熟练,有条不紊,显然并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道真是阿滢惊了风,不愿见人?连他也不愿见?

    或者说,尤其不愿被他看见?

    世间美丽女子,无不以容颜为傲。她说过,她喜欢的人是自己。若是不愿心上人见到自己容貌有损的样子,似乎很说得过去。

    但是,不对。

    他心底里有个声音低沉坚定地反驳。

    阿滢从来不是这样虚弱的人,她自然长得极美,但她引以为傲的,从来不是皮相风情。她绝不会甘愿自比为以色事人的李夫人。

    她也绝不会把他当作视女人如玩物的汉武帝。

    她若是患了什么说不出话,脸上出疹子的怪病,只会更加娇懒生气地赖着他给她解闷,更加理直气壮地命令他,肆无忌惮地逗弄他。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才会让那么骄傲,从不回避的阿滢明知他来了,却从头到尾躲在马车里,一声不吭。

    她与霍高覃之间的情形,也一点也不像是她在主导。反而是霍高覃一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霍高覃阴沉幽暗的淡金色眼眸:“阿滢若只是普通宗女,只能算朝廷安抚武威军的筹码与卒子。你将来要反就反了,无需顾忌。可我若是被朝廷选中,阿滢身份立时不同,她有足够威信和资本,在武威军中收买异己,分化离间。所以,你对我的事情,其实并不热心,说不定来了京城,还会暗中给我下绊子。”

    霍高覃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崔泽推断得固然不错,不过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一个他自己忘了,霍高覃却记得凄凄清清楚楚,每一想起,便如芒刺在背,悚然生寒的理由。

    那是涞州城下一战。在西北未尝败绩的武威军小霍将军,竟在涞州城门之下,遭遇生平第一次大败。

    这个看似温雅有礼的年轻人,竟能在战场上,在他最得意自傲的地方,设下奇谋,轻轻松松将他击溃。

    因着这一场始料未及的战败,他心底深处,实是对这个年轻的世子忌惮颇深。若真让崔泽得了今上的垂青,坐上龙椅,以他的能力心计,必然对自己的造反大业大大地不利。

    崔泽缓缓问道:“所以,既非真心帮我,也非阿滢逼迫,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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