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崔泽起得比平时早,带了罗小贯出门,穿过清晨的白雾,经两三条街巷,去到附近的车马行。

    因京中宅邸狭小,他们从青州带来的几十头牲畜无处安置,遂由陈伯联系了京中的骡马贩子转手卖了,只留了十几匹马儿,付了钱,托养在陈伯相熟的车马行里。

    罗小贯看崔泽牵出两匹通体纯黑的马儿,深邃而温柔的眼眸里闪着光,又极力压制,似是想要遮掩住某种情绪。

    像极了他和小伙伴们从恤孤院的厨房偷了肉,悄悄藏起来时的得意与欢喜。

    可堂堂王府的世子怎么会去偷肉?

    他和崔泽一人牵着一匹马,原路返回,走回王府宅子时,晨雾刚刚散开,门口两拨护院在换班。

    见到世子回来,正要下去休息的两个护院来见礼。罗小贯认得这就是那日李大哥说的张冬与陈龙玉二人。他这几日常去找护院们厮混,其他人都喜爱他人小嘴甜会来事,只有这两人不怎么兜揽他。

    “两位辛苦了。”世子驻足,含笑道,“我今日出门,要带两个人跟着。你们帮我问问,今日谁有空?”

    张冬眼睛一闪,咧嘴笑道:“世子出门?小人今日正好有空,不如便让小人拣了这桩好差事?”陈龙玉也点头。

    随世子出门的侍卫,当日都能额外得一份差钱。

    世子似是有些迟疑:“你们守了下半夜,还有精力跟我出门?”

    陈龙玉道:“世子不要小看人,等闲三五日不睡觉,小人们也能生龙活虎,护得世子周全。”

    世子笑了笑:“好,有志气。既是如此,你们下去准备一下。待演世子用过朝食,我们便出门。”

    罗小贯牵着马,随世子进到内院。把马拴在院中的桂花树下,世子留了小贯在院里看着马,他自己轻手轻脚,推门进了东厢房。过了好一会儿,东厢房里传出世子的声音,唤人送热水,演世子起身了。

    陈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亲自捧了一盆热水进去。里头也没有叫别人,也没见有丫鬟小厮进去,也不知是谁在替演世子拧帕洗面,绾发束冠。

    小贯在院子里等得无聊,拔了根狗尾草去逗弄黑马。一匹马打个响鼻,不屑地扭过头。另一匹马额头有道闪电,对人十分亲热,很给面子地陪他玩耍。

    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三公子从里头出来,抬脚就往对面走,却被守在门口的昆仑奴拦住。

    无论他怎么说,两个铁塔一样的昆仑奴就是寸步不移,不让他进去。

    罗小贯歪着脑袋看热闹。崔浩一脸铁青地从他身边走过,忽又倒回来,直直盯着他正逗弄的黑马。

    “追风?”他讶然低呼。

    黑马听到这个名字,转过马头,望了他一眼。

    原来这匹马叫做追风。罗小贯拍拍马身,觉得这真是个好名字。

    他喜欢这匹亲人的马儿,于是连名字也喜欢得紧。就算它叫驴蛋狗剩,也一样清新脱俗。

    崔浩回头看了一会儿东厢房,脸上有些莫测,也不知是妒忌还是憎恨。罗小贯不喜欢他的神情。

    一炷□□夫后,东厢房终于开了门,演世子裹着狐裘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点薄薄的红晕,眼角微饧,似是还有些残酒未醒。

    一眼见到罗小贯身边的黑马,黑眸一下子睁大,快步下了阶梯,急急走到罗小贯身边。

    罗小贯心口跳了两跳,忙慌着手脚,正要给他行礼。然而他看也不看自己,伸出手,轻轻抚弄马头。

    那马儿嗅了嗅他的手掌,忽然张开口鼻,马嘴朝一旁咧开。

    它竟然在笑。

    罗小贯从未见过马儿微笑,惊奇得眼睛都瞪大了。

    “追风。”他家世子走到演世子身边,微笑道,“它的名字叫追风。看样子它与演世子十分有缘,这匹马,便送给演世子。”

    那个又恶劣又漂亮的演世子望了他家世子一眼。

    罗小贯满脑袋头皮都在瞬间发麻。

    老天爷,一个男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似乎一个字也没有说,却又似乎说了千万句话。

    罗小贯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旁观者,都能从那眼波里看出喜悦,看出感谢,又看出一些薄薄的恼怒,一些发着狠的嗔怪,还有一些他口笨舌拙,说不上来又感觉得到的暗暗的波动。

    明明是矛盾着的,打着架的眼色,偏偏混在一起,璀亮亮似要燃烧,沉暗暗水草摇摆。

    要命,这人真是要命。

    罗小贯满脑袋瓜都在想,这幸亏是个世子,天生尊贵。要是他这样的人去了勾栏瓦肆,就这样一个眼风,就能酥倒一大片,别人还怎么做生意了?

    紧接着这眼光就落到他头上了。

    演世子似乎特别敏锐,一下子就发现罗小贯想入非非。一侧眼,赏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眼神单纯凛冽,如一把冰刀子,脆而直接地割开他的脑子,灌进去一个明确的、冷硬的命令:闭嘴。

    罗小贯满脑子的喧嚣瞬间清净。

    哦,原来那样要命的眼神是只给他家世子一个人看的,还好还好。

    罗小贯在小脑袋瓜里演了半天戏,观众却只有演世子。在场的别人压根儿不知道他与演世子之间这场短暂交锋然后一触即溃的大战。

    罗小贯觉得自家世子也很厉害,顶着那样要命的眼神,居然还能正常说话,就是声音有些小心翼翼:“追风以前受过伤,调养了小半年,如今已经大好。寻常驱策当不在话下。”

    “多谢。”演世子只说了两个字,罗小贯却看见自家世子的眼睛亮起来。

    崔演拍了拍追风的马头,又挨过头去,与马头蹭了蹭。一人一马,好似久别重逢的故友,亲热无间。

    崔浩抱手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了半天,冷冷道:“早饭已经摆好,你们要磨到什么时候才去吃?”

    崔演松开手,举步朝正屋走去,一边侧头对崔泽笑道:“你这位令弟,起床气比我还大。”

    崔泽呼吸一紧。

    方才他进去唤她起床时,她宿酒未醒,迷蒙着眼睛,耍赖不肯起床。他低头哄了小半天,才终于得了她首肯,轻手轻脚,把她从被子里抱出来。

    如果这就是她说的起床气。他细细在心里品了一遍,她浅浅温热的呼吸,她披散头发的娇态,她嘟哝着的抱怨,她比平日里更为滚烫柔软的身躯,每一样都叫他肌肤战栗,喜欢得手发抖,腿发软,身子火热而坚硬。

    如果这就是她说的起床气,他想,那他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每个春暖秋凉的清晨,都这样陪在她身边,替她安抚这样难耐的起床气。

    又想起她见到追风时,回头看自己的那一眼。

    崔滢是这样一个人,她骄傲却克制,很少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她也绝不允许别人对她的决定视若无睹,擅自更改。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瞒着她救回追风这件事,不一定能讨她的欢心,反而有可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仍然由着心意,这样去做了。

    他不想让追风成为阿滢的心结。那种明知道自己也许没有做错,可是念及这件事时,总会有些许的伤心,总会有一股积郁难言的滋味,会让阿滢难受。

    她也许总会去想,如果我没有提出赛马的提议,如果我顾惜马力,没有全力驱使,如果我当初选择全力救治,追风是不是不会出事?是不是能够安然康复?

    他不想她难过。

    便如陈小小这件事一样。阿滢若是知道了,愤怒之余,一定会自责。她从来不惮于承担自己的过错。

    可是崔泽不舍得。不舍得她难过,不舍得她的骄傲里掺杂阴影,不舍得她背负良心的债。

    阿滢看他的那一眼,似乎将他心底里想的所有事情全都看透。她安静地接受了追风,她没有怪他。

    但是她眼神里另有一些东西,一些连他也看不懂的东西。

    这顿朝食吃得简便而迅速。

    崔浩只看了一眼,便知陈伯已经知道真相——虾米腌碎芽菜,胭脂茶叶薀鹌鹑蛋,酒酿黄姜煮秋笋,全是郡主爱吃的东西。

    崔滢喝了两小碗花枝干鸡汤粥,每样小菜都吃了一小半。陈伯亲自在一旁伺候,脸上几乎笑成一朵花。

    崔泽低声问陈伯:“郡主和小妹那边吃什么?”

    陈伯答道:“唐姑娘那里是一样的饭食。郡主说这些日子没胃口,不沾荤腥,只要了素粥和小菜。”

    她是在替陈小小居丧?崔泽眉心一黯。

    “怎么了?”崔滢问他。

    崔泽还没说话,崔浩已经替他作答:“世子心疼郡主,见不得她吃苦受累。”

    不仅替他解释,还特意地催他:“你不去看看她?你今日陪演世子去宗□□投到,宗正一定会设宴招待。你这一去便是一整日,若是饿坏了她,又或是她生了病,身体不舒服,你这个做哥哥的,岂不是要心疼?”

    他热情得过分。

    崔滢一挑眉,冷冷看他。

    崔浩从陈伯手里取过布菜的筷子,替她夹了一箸笋子:“演世子便放他去看一回妹子吧,省得他出门在外,一颗心还留在家里,记挂着郡主。”

    “崔浩。”崔泽低喝了一声,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他实在想不通,崔浩这样养尊处优,自幼受到良好教养的大家公子,怎会对于杀人一事如此轻慢随意,如此信手拈来,事后更是没有丝毫内愧之意。

    “兄长有何指示?”崔浩放下筷子,慢悠悠站起来,掏掏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崔泽闭上了嘴。

    崔浩嗤地一笑。

    崔滢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移动。

    有古怪。

    第二碗粥已经喝完,她放下小勺,问道:“浩公子,你今日可有空?”

    “有空至极。”

    “既然令兄无暇,那便劳烦你陪我走一遭吧。”

    崔泽霍然站起身来,便想去崔滢身边。

    许是他动作太急,神情太迫切,被陈伯有意无意拦住:“世子吃饱了吗?老奴看世子只吃了一个馒头,这怎么够呢?是不是朝食不合胃口?世子告诉老奴,老奴回头让厨房重新做过。”

    “不必,我已经饱了。”崔泽匆匆说完,便看到崔滢已经起身往外走。

    心中大急,唤道:“演世子……”

    崔滢闻声顿足,回头看他,淡淡道:“请代我向令妹问好。听说左宗正认识贵府这位宁华郡主。我今日去见宗□□,两位宗正若是问起郡主,我只好据实以告。说不定他二位还要亲自过府来探望郡主的病情。泽世子何不留在家里,好好准备一应接待事项?”

    崔泽没有回答,他疾步走到她身边,顾不得陈伯与崔浩就在一边,低头看着她,仔细在她眉眼之间搜寻。

    她长长的眉毛修得笔直英挺,眉心处有些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蹙起,她的眼神没有躲闪,却有几分疑惑与不悦。

    他不知道这份不悦是来自崔浩那意有所指,暗示他对别的女子别有用心的险恶言语,还是因为他与崔浩之间的古怪令阿滢起了疑心。然而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令他无法忍受。

    “阿滢,”他甚至没有再陪她演戏,横竖屋子里这几个人都知道真相,他低声地、固执地道,“阿滢,我陪你去。”

    崔滢看着他,问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会告诉我吗?”

    崔泽看了一眼崔浩,心想,我不会告诉你,他也一样不会告诉你。

    他并不担心崔浩会泄露陈小小的事。阿滢不会喜欢崔浩草菅人命的做法。崔浩告诉她,纯属自取其辱。

    他只是不愿意一整天都不在她身边,一整天都见不到她,一整天都担心着她。

    失而复得的感受太过于惊心动魄。他每次睁开眼,看见的不论是黑夜还是天光,都要茫然一小会儿,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梦里总是有阿滢。现实却未必。

    甚至,在过往那段漫长的时日里,他从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回想起现实,心口那阵无法抑制的剧痛便已如老马识途一样,汹涌袭来。

    他想要在现实里陪着她,每时每刻。

    更何况,她曾经说过,她今日以崔演的身份去宗□□,算是她在京城亮相的第一关。他怎能不在她身边?

    他握着崔滢的手,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阿滢,不要过问这件事。作为交换,我也不问你,当日究竟与翠云庵的尼姑说了什么。可好?”

    崔滢原本抿紧的嘴唇微微张开。

    她的神情和缓下来。

    “唔,”她微一侧脸,嘟哝着,“很公平,很有说服力,泽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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