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正见到永宁王世子的反应与李冲六差不多,都在最初的惊讶外,很快平静下来。崔滢自觉过关,脸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眼眸中却藏着细小而明亮的得意。
崔泽举起茶杯,掩住唇边忍不住的笑意。
左宗正笑道:“演世子这长相和谈吐学识,好叫我想起另一个晚辈来。”扭头看着一旁低头微笑的东阳王世子,“听说令妹宁华郡主也来了京城?怎的她不来拜见我这个堂叔?”
“郡主昨日才到家,行路久了,有些疲乏。待两三日后,她大好了,必会带她来给两位宗正请安。”
崔泽与左宗正聊了几句当初在青州认祖归宗的往事,就见熙和王世子过来找崔滢敬酒。
“老早听说演世子读书厉害,若非有祖制拦着,考个状元也不在话下。我崔渐生平最喜欢结交读书人,这杯酒替演世子洗尘。”
他特意命人换了钵大的酒碗,硬塞给崔滢,右手又自拿了个更大的海碗,笑道:“放心,我痴长两岁,不会让小老弟吃亏。先干为敬。”
一仰脖子,将那海碗一饮而尽,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口角一路流到脖子上。
崔渐似是善饮之人。一大碗酒下肚,面上一点也没变化。他亮了亮碗底,目光灼灼地盯着崔滢。
裹着雪白狐裘,明玉一般的少年却放下酒碗,冷冷淡淡地道:“太重,拿不动。”
崔渐眉头皱起,眼中闪过一道凶光。伸手端起那酒碗,另一手就要强行去崔滢的右手,“我替演世子拿着,演世子只管张口便是。”
席面上,顺宁王世子与右宗正停止交谈,举目朝他们看过来。清平王世子刚被下人叫出去,在花架子下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
左右宗正都没出声,似是抱定了看戏的打算。
崔渐将将要碰到崔滢手指,一只手从斜拉里插进来,握住他手腕。他下意识挣了一下,却半分也挣脱不出。那手的指节收紧,如同烫热的铁箍。
一抬头,看见东阳王世子的脸。
他对这位从民间找回来的世子印象颇为深刻。未见之前,本以为只是个得了姐妹便宜的乡下蠢物,谁知一见之下,竟是叫人如沐春风的翩翩君子,风度谈吐半点不带村气,一看就是能讨朝中士大夫们喜欢的。
熙和王一系喜爱杀人立威,与文人们天性相冲,对这高大却温文的东阳王世子自然亲近不起来。
此刻的东阳世子却给他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血腥,冰冷,稳定。
是他亲自操刀,将十来个监守自盗的仆人一一戳个透心钻的熟悉感。
他被崔泽所制,不能动弹,脸上却浮现一抹奇异的微笑。
原来这乡下小子杀过人。
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也就一晃神的功夫,对面慢慢松开手。
东阳王世子从他手里取过酒钵,“演世子身体不适,这碗酒我替他喝了。”
之后再有人来敬酒,哪怕是规规矩矩的小杯子,崔演也理所当然地递到崔泽手里,以手撑颐,拿一双波光盈盈的笑眸看着他一气喝干。
一次两次,众人神情古怪起来。
有关永宁王世子的传闻再次浮现在众人心头。
左右宗正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难掩的失望之情。
五位世子里,数东阳王府与永宁王府这两位人才文华最出众,居然有了这层暧昧难言的关系,而且不知轻重,当众就毫无忌惮地露出行迹,他二人便是想要装作不知,也无法打得过这个马虎眼。
想起如今内廷外朝的暗斗,两位宗正心里有些发苦。
外朝诸臣都是文人,最不喜的便是熙和王一系。然而皇帝不知怎么想的,力排众议,强把熙和王世子纳入进京的名单。
崔渐到了京城后,在宅邸大开杀戒,打杀仆人。有人去京兆府出告,京兆府当日晚上就将案子转给宗□□。
两位郡王无奈之下,只能找了个机会,去打扰病中的皇帝。
皇帝吃了道士的丹药,正在殿外跑圈子散热。两位宗正气喘吁吁地跟在屁股后面,一番祖训国法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停了脚步,敞着龙袍,披着满头汗大发雷霆:“这等小事拿来问朕?朕要宗□□何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杀了留着养肥过年?”
于是众人皆知,五世子之中,皇帝最看重熙和王府崔渐。
朝臣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其余世子身上。今日这位新来的永宁王世子更是以文章著称,朝中对他寄望尤殷。
哪想到他竟如此孟浪不羁,还把宗正此前暗自期许的东阳王世子也拉下水。
两位宗正不约而同,心头冒出一句话:偷鸡不着蚀把米,晦气。
崔渐也看出两位宗正的失望,方才被崔滢大扫面子的郁闷一扫而空。举手一拍,待众人目光都转来看他,方做出徐徐斯文模样:“得知今日有此一聚,我特地命人做了一道大菜,以供众位叔伯兄弟品鉴。”
他话音一落,守在外面的侍卫便有一人退下,须臾,两手捧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食案,大步走入席间,单膝跪下,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清河王世子掩住眉宇间的阴霾,探头看了看,笑道:“这是什么东西?还没揭盖,已经香味扑鼻。是关外的熊掌?”
崔渐便请了他去开盖。
崔滢笼在狐裘里,风毛遮住她纤细脖子,只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美玉朝霞般的面容。崔泽为了替她挡酒,干脆便在她身边加了个半座。
清河王世子揭开盖子的时候,满座响起惊呼和吸气的声息。崔泽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弯腰,想要将崔滢挡在他怀里。
被崔滢不露痕迹地一转身,躲了开去。
崔泽回过神来,忙仔细看她脸色,她嘴唇有些发白,眼神却依旧清明。崔泽心头一颗大石落地,这才回身,紧凝眉头,目光重新投向那道食案。
侍卫跪在那里,纹丝不动。食案上的盖子已被揭开,露出一个面容狰狞的人头——熟的。
许是做过什么处理,那人头已被蒸得香味透骨,表皮金黄,却仍保持着大张的嘴,似在蒸笼里哀嚎。肌肉扭曲的纹路也一道道清晰可辨,眼球凸出,却仍旧牢牢地粘在眼眶里。
清河王世子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呼,扔了手里的盖子,连退两步,站不稳脚跟,身子软倒在崔滢座位前。
杯盘打翻,汁液横流。崔滢不及避让,狐裘染红一大片。
左宗正长身而起,手捏成拳,声音发抖,怒斥道:“混账,混账,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熙和王世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满室苍白的面孔与惊吓的表情似乎取悦了崔渐,他目光游走,欣赏着自己制造的混乱场面,唯有在碰到崔泽冰冷面容的时候,脸色一僵,心头沉了一沉。
可怪。这个乡下小子竟如此镇定,倒似已经见惯这样的场景似的。
满心的愉悦骤然少了一半,沉下脸来:“郡王这句话,我也正想请教清河王世子。”
他手指那人头,冷笑道:“此人是我府里护院,却偏劳清河王世子替他发放薪酬。世子当真阔绰,出手就是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也不怕他命轻福薄,受不起世子的关爱。我也想请问世子,为何对我府上一个下人如此抬爱?”
他这句话说完,屋里众人还没怎么样,外头走廊上却忽然有个人晕过去。昆仑奴手脚快,连忙扶住那人,怪腔怪调地叫道:“呛冬,呛冬——”
崔泽心中透亮,叫了陈龙玉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陈龙玉低头回道:“许是昨夜值守,受了些风寒。张兄弟体力不支,这才晕了过去。”
“你送他回去休息。我这里不用人跟着了。”崔泽吩咐完毕,回头便看到崔滢若有所思的眼眸。朝她微微颔首,肯定她的猜想。
他今日特地带这两人过来,确实是别有用心。
当初决定留下这两人,有着不同的考量。陈龙玉是皇帝安插的眼目,只能装聋作哑,假做不知。
至于张冬,则别有用处。既可以借他的手放出假消息,引清平王世子入彀。也可以扮猪吃老虎,在张冬栽赃作恶之时,不露痕迹地将真相摆在陈龙玉面前,便可借机在皇帝面前绝地反击,一举扳倒清平王世子。
进可攻,退可守,可谓是一记极妙的暗棋。
只是如今这些考量都已不再重要。
阿滢回来了——还另有了全新的身份,不再是他或真或假的妹子,不再是朝廷用以笼络重将的宗女。如今的她,如同世上任何有权有势的男人一样自由。
崔泽满心里既有欢喜,又有不安,如同漫天的星斗嵌在心上,密密麻麻,不可计数。想到她终于不用嫁给别人,心里无限甜蜜。想到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下她,又惊惶难安。
今日特地让张冬来这里,便是想让他知道叛主的下场,以后老老实实做人,不要妄生事端。
他没想到的是,崔渐的手端竟如此酷烈。
东阳王府侍卫骤然晕厥,这事短暂地吸引了室内众人的注意力。领了崔泽的吩咐后,陈龙玉迅速带走张冬,室内重又安静下来,左右宗正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顺宁王世子轻咳一声,起身去扶了一把清河王世子:“我想这里头必定是有什么误会,两位好好说话,切莫伤了和气。”
“误会?”崔渐大剌剌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前倾,手臂放在桌上,硬是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挤得旁边的右宗正不得不侧了侧身子,“什么误会?你既然这么喜欢凑热闹,那你来说说,那日去京兆府告我的下贱东西,怎么会认识你顺宁王府的管家?难道这也是误会?”
话说到这里,也就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熙和王世子朝左右宗正举举手,领着从人扬长而去。
那颗栩栩如生的人头摆在地上,谁也不敢去动。清河王世子被那双凸出的眼珠子盯着,脸色灰青,扭头出去,不一会儿,传出狂呕的声音。
左宗正铁青着脸,骂了一声:“畜牲。”起身正要走,却见个小二手头抱着一件金碧辉煌的鹤氅进来,口中一壁声道:“哪位是演世子?小人奉命送衣裳来,请演世子更衣。”
崔滢往他手里看了一眼,冷冷道:“什么人穿过的腌臜东西,也配送来给我?”
小二忙陪笑解释:“是敝东家今年新做的,并未上过身。腌臜二字,委实谈不上。”
“是么?”崔滢挑了下眉,俯身端起一碗汤汁浓郁的红烧狮子头,就着众人震惊的目光,小二张大的嘴,徐徐倒在鹤氅上。
小二手发着抖,却硬是没敢躲闪,眼睁睁看着一碗深红的浓汤稠液渗进羽毛肌理,顷刻之间,滴滴答答漏到地上。
“这还不够腌臜?”崔滢放回碗,随口问了一句,又侧头看着顺宁王世子,“下次送衣服,记得洗干净手脚,我不喜欢脏手碰过的东西。”
顺宁王世子好脾气地笑一笑,轻声解释:“演世子多心了,我不过是可惜你这身狐裘难得,不及时清洗,恐落了色,糟蹋了好东西,老天爷也要怪罪的。”
又自打了一下脸,自嘲道:“这话就叫人好笑,难怪别人都笑话我是个迂腐人,守财奴,见不得一丁点儿浪费,哪里有半分世家公子的模样?如今一看,果然,我连泽世子的丰神雍容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演世子这样的倜傥潇洒了。”
左右宗正不由得把他上下打量一回,这才发现,看似他也穿着与其他几位世子一样的便服,仔细一瞧,领上无花,身上无纹,着实素淡。且那衣衫显然是穿了数年的旧衣,胳膊领口已经磨损起毛。
崔滢狐裘脏了,不愿骑马招摇。好在酒肆附近必有车马行,崔泽亲去雇了最宽敞的四轮马车,陪着她坐在车里。
崔滢窝在他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奇怪,我连左宗正都骗过去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顺宁王府那位对我起了疑心?”
“会不会是你多心了?兴许他就是那起节俭性子?”崔泽已经替她脱了狐裘,怕她骤然失温,将她抱得紧紧的,用自身温度帮她取暖。心里暗暗想着,以后出门,要记得带件大衣服备用。
“你还替他说话?”崔滢恼了,“他方才那几句话,分明是踩着你我的名声,给他自己上光敷粉呢。”
崔泽低头吻了她一下,“你别急。横竖咱们定下的便是韬晦的计策,他踩着我们,不是正好?”想起她把汤汁倒在鹤氅上的可恶行径,不由得好笑:“你怎会想出这样促狭的法子?”
“因为真正的崔演,就会有这样可恶。”崔滢打鼻子里哼一声,悻悻道,“真不知本朝□□皇帝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些个龙子凤孙来。”
崔泽一愣。
崔滢扑哧一笑,伸手摸摸他脸:“我忘了,你也是他老人家的子孙。”凑过去在他耳朵边低语:“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喜欢你。”
气息温热,扑在耳垂上,吹进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清亮如蜜裹琥珀。
崔泽侧脸想要吻她,她却又缩回去,窝在他怀里,凝眉细思:“鹤氅无领,我若是换了,有心人瞧上一眼,便能知道我没有喉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能改变声音相貌,却总没办法长出这玩意儿来。”
有几分气闷,抬手去触碰崔泽的喉结。纤长手指轻轻抚过,宛如一阵吹来吹去的风,调弄着厚重沉酣的稻穗。
崔泽一下子顿住呼吸,片刻之后,蓦然低下头,喘息着,吻上她偷笑的唇。
——————————————————————
贺锦儿走出唐梅屋子时,细长柳眉深深皱起。
必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虽然春娘和其他几人异口同声,都说这位唐姑娘是世子的心上人,但她的直觉告诉他不对。
她是假母自幼花费心思调养大的瘦马。琴棋书画之余,虽不接客,仍要躲在暗处,细细观察来妓院□□的男人们,揣摩他们的心思,思量自己的应对。
行院之中,除了眠花老手,也常见没开过窍的生瓜蛋子,或是被一众狐朋狗友撺掇,又或是家里不成器的长辈硬拽,来行院见识风月。其中不乏世子这样的温文少年。
行院女子们陪侍他们,便需拿捏着分寸,比平日矜持羞怯,便是挑逗,也需循序渐进,甚至退二进一,方不至于吓跑了这等雏儿。
甚至行事之前,还需谈些花前柳下的风情,说些诗词歌舞的曼妙,方能入得巷来,终成其事。
世子是何等雍容温和的人,怎会喜欢唐梅那样横冲直闯的性子?那样大字不识的粗陋?若叫她得了世子的欢爱,岂不是大好玉瓶里插一把狗尾草?
贺锦儿皱着眉头,将将要踏进房门,忽又倒退几步,走回窗前。
若是把贵妃榻移动到窗前的位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榻上人的全貌。
她站在那里,来回走了几步,仔细考量角度与光线。
最终确定下来,若是室内烛火的亮度刚好,那么世子夜晚来陪自己的时候,经过窗前,正好可以一眼瞥见自己侧卧的身影。
她曾花费极大心思,耗时数月,才练就让男人过目难忘的贵妃侧卧态。就算世子守礼,不敢多看。可她自信,只要世子看过一眼,那么,那一眼的娇怯妖娆,玲珑起伏,就必定会如络铁一样,刻在他心里。
唐梅那粗粗笨笨的丫头一定不会这一招;处子妖态,静极生媚。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