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飞星的记忆在急救室熄灭的灯里暂停在那个还算美好的地方,他拎着西装外套站起来,等在旁边的宋容书的助理已然先他一步跑过去,在医生出来前候在门外。

    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打量那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猜测他的年龄和身份。

    以他对宋容书的了解,宋容书身边的助理绝对不会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的大学毕业生。贺飞星觉得那个小助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很快,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助理匆忙迎上去,和医生低声说了些什么,贺飞星看见年轻的值班医生露出略带诧异的目光,但还是点了点头。

    贺飞星阔步上前,听见了助理的最后一句话:“那我们马上办转院,辛苦了。”

    这句话他在很多年前也听过,贺飞星不由在心里嗤笑,之后目光又越过门口的医生,看向急救室内部。

    宋容书正在护士的帮助下取掉脸上的氧气面罩,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掉下来两绺垂在额前,让他看起来颇为狼狈。他慢吞吞地下床,扯了扯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揉皱的衣袖,然后抬起眼睛看向门外的贺飞星。

    四目相接的那个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迅速淌过全身,贺飞星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没人能说清爱与不爱,也没人能说清自己究竟放不放得下,因为不论多么绝情的人也总会被某天突然看见的东西带起回忆,人不能抹杀回忆,因为抹杀回忆就是抹杀曾经存在的自己。

    宋容书谢绝了护士好意的搀扶,独自走出门外,助理上前扶他,低声询问他是否有事。

    宋容书摇了摇头,抬手打断助理紧张又急切的问询,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助理立马闭上嘴巴,看看宋容书,又看看离他们仅有一步之遥的贺飞星,眨了眨眼睛。

    他能看出来这位贺先生和老板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但从小耳濡目染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令外人十分好奇、而当事人讳莫如深的关系还是不要去探究的好。

    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问句都不要有,最好能离得远远的,因为谁也不知道窥探秘密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他迅速地说:“我去给司机打个电话。”说完,他步履匆匆,跑出了急诊室的大门。

    宋容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然后指着他的背影朝贺飞星介绍道:“余祥,余叔的儿子。”

    贺飞星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说:“不像。”

    小余助理显然没有继承父亲健壮的体格,尽管长得挺高,但很瘦,搁那儿一站就跟电线杆子似的,傻不愣登地杵着。

    宋容书笑起来,说:“像他妈。”

    贺飞星看着他死白的脸,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但他也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没有资格和立场去过问宋容书究竟如何。他有些烦躁地搓了搓后颈,贴在脖颈上的那一小撮头发在手指的摩挲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两人之间又陷入到一种十分尬尴的境地里,贺飞星朝着一边侧了侧身,示意宋容书坐到走廊边连排的座椅上,宋容书听话地坐过去,朝贺飞星道了谢,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余祥大概是打定了主意不愿独自窥探老板的秘密,所以在司机赶过来之前没有再走进医院一步。两人坐在走廊的蓝椅子上大眼瞪小眼,贺飞星面对宋容书时的语言能力显然相较九年前有所提高,没话找话道:“怎么还是这样?在国外的时候没治好?”

    宋容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贺飞星感受到他的目光,先是一愣,但大脑还没来及反应就听见宋容书说:“没有。倒是你……”

    他眯起眼睛笑,像贺飞星心里的那只小狐狸,但轻轻挠人的小爪子已然变得锋利,弹出指甲要把对方撕扯得鲜血淋漓:“签了公司之后发展得挺不错。”

    现在贺飞星知道宋容书为什么会露出诧异的表情了,他开始懊悔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因为这无异于强迫他们互揭伤疤。

    他欲言又止且小心翼翼地去看宋容书的脸,宋容书还笑着,但笑意显然不到眼底,贺飞星甚至从他弯弯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被冒犯的怒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容书哦了一声,收起笑脸:“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一股介于相爱之人久别重逢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之间的古怪气氛再次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急诊的大门大咧咧开着,有风吹进来,宋容书拉紧了身上的外套。因为他的动作而立起的衣领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垂着眼睛,盯着地上那两双离得很近的皮鞋出神。

    贺飞星的心里蓦地腾起一股烦躁,他站起身,看了身边的宋容书一眼,宋容书因为他的猝然起身也看过来,两人在一个很短暂的对视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别过了眼睛。

    早就在护士站观察了他们许久的值班护士终于在此时鼓起了勇气,拿着个巴掌大的便签本磨磨蹭蹭地靠过来,低声朝着贺飞星问道:“您好……那个,请问,您是贺飞星吗?”

    贺飞星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容书就已经点头:“对,他是。”

    贺飞星看见护士的眼睛里亮起欣喜的光,她迅速地在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病人和同事后迅速道:“我,我是你的粉丝,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可以。”宋容书又道。

    贺飞星转头看他,宋容书抬起头,带着点儿报复的意味朝他眨了眨眼睛。贺飞星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然后朝那护士点头,伸手接过了她递上来的便签本和中性笔。

    护士趁着贺飞星签名的空当偷偷看了宋容书一眼,目光带着些探究,宋容书觉察到她的视线,转过脸,露出一个笑。

    护士被他笑得脸红,匆忙地别过眼睛,然后接过贺飞星递回来的便签本和笔,在同事回来前小跑着回了护士站。

    “真是受人欢迎啊,贺大明星。”

    宋容书说话的时候也笑,但贺飞星能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和讽刺。他不去看宋容书,目光向下,这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阴沉又冰冷。宋容书坐在小蓝椅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贺飞星的表情,说:“韩霞姝的那首歌是你写的吧。”

    韩霞姝就是先前在酒会上找贺飞星搭话的那女明星,贺飞星想起她的身份,沉沉地嗯了一声,又听宋容书说:“挺好听的,在国外也很火。”

    贺飞星转过头看他,他的眼珠很黑,目光沉沉,配上骨骼分明的侧脸显得整个人阴郁又凶狠,像头在夜色下钻出洞穴捕猎的狼。

    宋容书兀自笑了一声,看着他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不是我这边的。”

    宋家内部的纷争已经随着宋老太太身体状况的急转直下而被暗流从水面下推到了所有人的面前,长子和幼子之间的派系之争自然而然成为关注的焦点。表面上宋印良因出身倍受诟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的处境也并不好。

    宋容书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已经到了边缘再边缘的位置,就连林泽都知道他来恒星是被“发配”,那么其他处于漩涡中心的大小人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宋成更属意谁。

    也有人认为只要宋容书和宋印良都被捆在恒星,那么宋成就还没有做出决定。但对于宋容书来说,只要他被隔绝在集团的核心之外,那么不管是来恒星替弟弟擦屁股,还是去别的子公司救场,含义都是一样的。

    太子就该待在皇帝身边,一旦离开,那么即便拥有头衔,太子也将不再是太子。

    贺飞星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宋家内部的纷争和恩怨,他已经在这上面吃了太多亏,不想再和姓宋的人有任何关系。

    但宋容书是个例外。

    或许在今天之前,贺飞星还能很轻松地说与我无关,然后像其他人一样置身事外,好整以暇地等着看热闹,可现在不行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贺飞星已经不再执着于当初他们分开时的一个眼神、一句争论,但那份十八岁时的悸动注定要让他一直留恋。

    对宋容书的爱像是闷在他心里发酵的烈酒,念到很多年后逐渐变得绵长而香醇,饮下的时候淌过心头延长成一道疤,从此以后他看见任何相似的人都忍不住要怀念。

    任何东西一经发酵,就注定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贺飞星很难形容宋容书看向他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他们分开的那天晚上,当时他们大吵一架,宋容书站在酒吧后门外的巷子里,也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我什么也没说。”贺飞星说。

    宋容书哦了一声,然后笑着道歉:“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贺飞星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歉意,他重新坐回座位上,和宋容书一起看着急诊室门外的停车场和露出的一小块天空。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璀璨得令天上的星丛都黯淡,云层反射着市区的灯光,映出暖洋洋的黄色。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但各怀心事,像是同床异梦的恋人,身体纠缠在一起,心脏却彻彻底底地割裂。

    过了很久,余祥从门外进来,站在门口看了一圈,找到宋容书后快步走过来。他的皮鞋踩在瓷砖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急诊厅里显得很突兀,他走到宋容书身边,低声道:“宋总,车来了。”

    宋容书应了一声,起身想走,贺飞星也站起来。

    他很高,比小余助理还要高出一点儿,余祥有些紧张地看向他,下意识地往宋容书身边靠了靠。

    宋容书拢紧外套,临走前看向贺飞星,觉得他有话想说,然后偏头朝余祥道:“给贺先生一张名片。”

    小余助理先是不解地啊了一声,然后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句,迅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名片夹,将宋容书的名片双手递到贺飞星面前:“贺先生,这是宋总的名片。”

    贺飞星伸手接了,然后他垂下眼睛,看着宋容书的侧脸,用余祥听不见的声音道:“我没有换电话。”

    “知道了。”宋容书说完,带着余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贺飞星孤身一人回了家,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被尘封很多年的记忆又再次涌入他的大脑。

    他想起宋容书的笑脸,觉得危险又迷人,但他很多年前就已经知道,就算是小狗也会不开心,一直朝人笑的只有危险的狐狸。

    宋容书就是其中最最危险的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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