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她进去的?”

    病房里不时传来娄贞尖利的质问声,贺飞星两道眉毛被吵得攒在一起。他走到门边,用手托了一下被余祥拎在手里的早餐,怕里面的豆浆洒出来。

    “少爷让他进去的。”小余助理拉拉个脸,五官皱成一团,他在娄贞的尖骂声中缩脖子,嘟囔道:“早知道昨天就劝住了。”

    贺飞星耳朵尖,没等他说完就问:“昨天?”

    余祥没想到他这也能听见,哎呀了一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然后迅速走到墙角边,背对着贺飞星装死。

    病房里的宋容书听见门外的动静,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倚在床头心平气和地对娄贞说:“别动气,伤身。”

    娄贞在医院照顾了宋印良一晚上,天刚亮就匆忙来找宋容书算账,忙得脚不沾地,歇都没歇一下。她疲惫又憔悴,原本精致的妆容已经花得面目全非,斑驳的粉底和晕开的睫毛膏一起扒在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被丈夫抛弃的怨妇。

    其实也差不多,宋容书这样想,这样一个以情妇名义陪伴一个男人二十多年、没有名分和地位又人老珠黄的女人,能不像怨妇吗?

    不过娄贞和其他的怨妇还是不一样的,至少她表面看起来光鲜,就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好歹还有个金玉。

    只是宋容书实在不明白他爸当年到底看上了娄贞什么,一个除了长相外一无是处的女人,野蛮、粗俗、不讲理,嗓门比学校的起床铃还大,到底那里比他母亲强?到底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宋容书坐在病床上,一边腹诽他爸的品味,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娄贞和他对质。

    “你疯了是不是?印良他是你亲弟弟啊!医生说他腿骨骨折,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

    娄贞尖刻的声音就像指甲划过黑板面时传出的声音一样刺耳,宋容书觉得有把刀在他的耳膜上来回刮动,一下一下,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刮掉了好几层皮。

    他瞄了一眼床头的吊瓶,里面的药液还剩个底,他撑着枕头坐直身体去按床头的铃。红色按钮被按下后发出很响亮的提示音,盖过了娄贞焦躁又克制的声音,迫使她安静下来。

    “没那么严重。”宋容书朝她笑,“我没下重手,医生说只是骨裂。”

    “骨裂!”娄贞大声重复,“骨裂还不严重?!”

    宋容书的嘴角始终有笑意,但那双黑眼睛却很冷,像是深冬寒天里的冰河,他好像永远在笑,又仿佛从来都没有笑过。娄贞被他笑得有些发虚,但为了儿子还是强打精神,梗着脖子叉腰瞪他。

    “我爸让我管好印良,他不听话,我当然不能不管。”

    血气上脑的娄贞直到这时才终于想起来宋容书去恒星是宋成的授意,宋容书管着宋印良,他打宋印良就是宋成打宋印良。她勉强收起脸上的怒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小声呵斥:“那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不算重了,”宋容书说,“你没见过我爸打人吧?”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算了,你不会想见的。”

    娄贞被他的弯起来的眯眯眼和神秘兮兮的面部表情震住,她抓紧了手里的包,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才道:“我不管你爸怎么样,但印良是你弟弟,他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何必把他打成那样?”

    “我只是打他,他昨天干的那些破事儿要是让人捅去公安局,你就该去拘留所里找他了。”

    娄贞的脸色骤然煞白,她很快就意识到宋容书在说什么,觉旋即得大脑内的眩晕感如潮水般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她撑着病床站稳,看见宋容书好整以暇地坐在病床上朝她笑,心中又蓦地腾起一股被人鄙视的羞恼。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容文心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宋成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就连对她的儿子都比对自己儿子好,就连她的儿子打断自己儿子的一条腿对于宋成来说都不痛不痒!

    明明都是同一个父亲,明明都是他的儿子,凭什么!凭什么!

    宋老太太看不上她,宋容书看不上她,现在就连宋成都向着宋容书,让她别大惊小怪,可明明断腿的是他们俩的儿子!

    娄贞恶狠狠地瞪着宋容书,眼睛里都要呲出火来,她抠在包上的手指泛白,指腹被包上的亮片刮得生疼。

    “行了,娄姨,没别的事就回去吧。”循着铃声前来的护士在外面敲门,宋容书偏过头,目光掠过娄贞,“照片的事我会处理,不是说印良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好好反省,以后少惹麻烦。”

    宋容书说完,又朝着门外高声说了句请进,穿着制服的护士推门进来,宋容书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在门缝里与贺飞星的撞上。

    护士查看完挂在床头的药袋,熟练又迅速地替他拔针,宋容书叫了一声余祥,小余助理就带着一个保镖进来,很客气地请娄贞出去。

    等娄贞和护士都走后贺飞星才进来,余祥也端来进食用的小桌板,替他们把蟹粉小笼和豆浆摆好。

    贺飞星抓着两个豆浆杯仔细地看,然后把自己面前的那杯无糖豆浆换到宋容书前面,宋容书抓着一次性筷子看他,问:“你刚刚去买的?”

    贺飞星点点头,又把油纸袋打开,里面的包子已经有些凉了,冷掉的水珠挂在袋壁上,随着开袋的动作往下滑。宋容书把手盖在包装袋敞开的口上,笑着问:“什么时候买的?凉了。”

    他的手纤细又修长,皮肤细腻,指甲圆润,贺飞星的目光忍不住在宋容书的手上停留。他毫不掩饰地看了好几眼才别过眼睛,欲盖弥彰地吃了一个包子,嚼了两口后又看着别处含糊不清地说:“要不还是让小科买份新的送过来。”

    宋容书拆开一次性筷子,把筷子头扎进包子,看着里面流出的蟹黄浓汤说:“算了,等他来我就要饿死了。”

    他说着就把插在筷子上的小笼包塞进嘴里,漏出来的汤汁随着筷子一路流到他的手上,贺飞星又探身去替他抽纸巾。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静静地吃着早餐,城市的早高峰已经进行到高潮,就连静谧的医院里都能听见远方马路上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贺飞星坐在床沿偷偷地看宋容书,宋容书垂着脑袋吃包子,精神不振,像捕猎后累得打蔫的小动物。

    此刻的宋容书温驯、脆弱,贺飞星很难把他和商业场上那个说一不二、勇诀果敢的宋总联系起来。宋容书有很多的称谓,他的父亲叫他容书,他的弟弟叫他哥哥,他的下属叫他少爷,他的员工叫他宋总……

    那些不同的称谓组成了宋容书,谦卑的、锋利的、威严的、和善的,但由这些东西组成的宋容书或多或少都缺了一块,而缺的那块在贺飞星这里。

    贺飞星叫他容容,他在贺飞星面前乖训、真实,他们也曾互揭面具,露出最丑恶的嘴脸。当然,叶笑南也叫宋容书容容,但她和贺飞星不一样,她只是朋友,而贺飞星是爱人。

    宋容书和贺飞星牵手、拥吻,他们占有对方身体的每一寸,他们对于彼此来说和其他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宋容书剩了几个包子在纸袋里,他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包子皮,一边的腮帮被撑得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仓鼠。他用手里的筷子不停地戳剩下的几个小笼包,引得贺飞星看他。贺飞星一想到他那猫似的食量就头疼,问:“吃饱了吗?”

    宋容书咽下嘴里的包子抬头看他,不说饱也不说饿,只问:“星哥,你还想让我吃几个?”

    贺飞星迅速地看了一眼纸袋里的包子数量,夹了两个放在自己面前,朝着剩下的两个努了努下巴:“吃完。”

    宋容书乖乖吃完。

    贺飞星夹着蟹粉小笼蘸醋,装作不经意问:“小时候你爸打过你?”

    一开始宋容书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愣愣地啊了一声,问什么?

    然后他又想起了刚才在病房里他对娄贞说的话,朝贺飞星笑:“没有,骗她的。”

    宋容书笑得眉眼弯弯,两只眼睛眯成细细的月牙,像只蔫坏爱捣蛋小狐狸。贺飞星松了口气,起身把小桌子端到一边。

    他的嘴里哼着很轻很轻的歌,听起来心情不错,宋容书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向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随着进来的小余助理而消失,没有被贺飞星捕捉到。

    小余助理带着一群医生护士进来,朝他道:“少爷,医生说还要再做个全面检查。”

    宋容书点头,在医生的指导下脱衣服,准备做心电图,贺飞星匆匆退了出去,临出门都没敢看他一眼。

    他走出病房,把收拾好的垃圾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里,然后掏出手机给小科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小科叫了一声星哥。

    “你帮我联系一下恒星那边,我去一趟。”

    小科啊了一声,不解地问:“星哥,不是昨天才去过吗?怎么又要去?是出什么事了吗?”

    贺飞星这才猛地想起他昨天已经去恒星见过sty的成员。

    那边的小科等不到他的回复,又叫了一声星哥,问怎么了。

    这让贺飞星如梦初醒,他应了一声,说没事,然后挂断了电话。

    贺飞星盯着天花板出神,和宋容书的长时间相处给他带来了一股眩晕感,就像是某种后遗症般,当事情结束后,相应的症状才姗姗而来。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变得混乱,四肢迟缓,反应迟钝,他好像中了毒,而毒的名字叫宋容书。

    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不敢相信他竟然和宋容书在一起平和地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把刘海捋到脑后,转身走向卫生间,想洗把脸冷静一下。

    卫生间在医院走廊的尽头,男左女右,共用同一个洗手台。贺飞星走到洗手台前停下,刚打开水,就听见旁边的女卫生间里传来一个干哑又惊喜的声音:

    “小娄?娄贞!你是娄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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