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静极了,只能听见水管里不停流动的哗哗水声,贺飞星垂眼看着不停从水龙头里涌出的白色水柱,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耳朵上,想要捕捉卫生间内部传来的细微声响。
娄贞粗重的呼吸声混杂在水声里,她显然受到惊吓,贺飞星听见细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慌乱的哒哒声,娄贞似乎很急切地想要往外走。
“小娄?小娄?你不记得我了?”
“你谁啊!”娄贞叫道。
那个干哑的声音带上了点儿笑意,贺飞星觉得那笑很刻意,刻意得有些谄媚:“你忘了?二十多年前,你刚来医院上班的时候我还帮过你,后来,后来听说你辞职了?这些年你……”
“行了!”娄贞打断她,“二十多年前的事谁记得!”
卫生间里又传来肢体碰撞和衣料摩擦的声音,娄贞一把把手臂上那只枯瘦的手撸下来,踩着高跟鞋快步往外走。
贺飞星听着声音由远及近,娄贞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俯下身掬了一捧水,通过洗手台上的镜子看见娄贞挎着包着急忙慌地往外走,她临出门时脚还崴了一下,嘴里不停地发出小声的咒骂。
过了好一会儿,另一人才从卫生间里出来。那是一个清洁女工,看上去六十来岁,皮肤粗糙,身材瘦小,医院的工作服套在她身上就像个会反光的大麻袋。
她提着水桶和拖把,慢吞吞地往外走,见贺飞星站在门口看她,她有意往墙边靠了靠,低下头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脸。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回避动作,贺飞星上学的时候见过那些被校园霸凌的学生,他们也喜欢贴着墙低头走,拼命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再降低。
女工提水桶的手指泛白发青,她压低了帽檐,想加快脚步,但动作一快桶里的水就不受控制,来回晃荡着洒了一地。
她匆忙放下水桶,抓起墙边的拖把拖地,贺飞星上前替她把水桶提到卫生间外,听见她小声又畏惧地说谢谢。
贺飞星说没事,等她拖完地后又帮忙把水桶提到货梯门口,女工连连朝他道谢,弯下腰的时候露出衣领后消瘦的脊椎骨节,这让贺飞星想起了冷柜里卖的那些骨头多但肉很少的鸭脖。
他晃晃脑袋把这些稀奇古怪的联想晃出去,站在病房外往楼下看,没过一会儿娄贞就从楼内走出来,快步走到一辆车旁,还没关好车门就让司机开车,活像见了鬼。
贺飞星又将目光投向走廊角落的货梯,有些好奇那个女工和娄贞之间的关系,并开始在心中权衡利弊,思索该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宋容书。
他刚想到宋容书,一边病房的门就开了,小余助理跟在医生后面出来,拿着他的小平板快速记着些什么。医生的表情有些严肃,这让贺飞星的心悬了起来,因为通常医生露出这样的表情都意味着接下来不会有好话。
他目送小余助理跟着医生渐行渐远,想跟过去,但又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去关心宋容书的病情越界又尴尬。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心中郁闷、无聊,还有些负气。贺飞星往半掩的门内看了一眼,不知该怎么和宋容书相处,想要离开。
他等护士们出来后才进去,看见宋容书坐在病床上开电脑。贺飞星皱起眉头,没好气地问:“不要命了?”
宋容书撩起眼皮瞥他一眼,轻飘飘的目光从无框眼镜后飘出来,然后重重砸在贺飞星身上。
“暂时还死不了。”宋容书打开电脑,也没好气地说。
贺飞星的心里蓦地窜上一股邪火,他重重关上门,拔高了音量说:“你能不能注意点身体?”
原本对他爱答不理的宋容书听见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摘下眼镜、合上电脑,坐在病床上茫然地望着他。
贺飞星心里那股刚窜起来的火又倏地熄了,他觉得面前的宋容书就像他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见的小狐狸崽,面对陌生的镜头时茫然又无措,小心翼翼地缩在窝里等妈妈回来。而现在的他对于面前的宋容书来说也是陌生的。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问:“能好好休息吗?”
宋容书的目光从最初的茫然变为来回不停的打量,他半眯着眼睛,隔着一张小桌板观察坐在对面的贺飞星,目光有些复杂。过了好半天,他才咧嘴露出一个笑,轻声反问:“你站在什么立场对我说这句话?”
贺飞星猛然间觉得自己被扇了一巴掌。
他刚刚还在想自己的立场,现在宋容书就来问他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容书,觉得自己的真不该对他抱有什么期待。
昨天有事求他就在他怀里又乖又娇地叫星哥,今天好了没事了又露出这样一副你谁谁爱谁谁的嘴脸,妈的,他简直想把宋容书从床上拖起来揍一顿。
贺飞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告诉自己宋容书娇贵不经揍,过了良久才勉强压下心里的怒火,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反正是你的身体,爱惜不爱惜在你,我还有事,走了。”
他说着就转身往外走,头都没回一下,关门时发出砰一声响,撒气似的。
贺飞星走了就真走了,脚步都不带停,病房里宋容书笑着笑着脸就沉下来,贺飞星撒气,他也撒气,他猛地把电脑推到一边,愤愤地趴在小桌板上,把脑袋埋进手臂里。
没过多久余祥敲门进来,一边看自己的平板一边说:“少爷,今天的热搜……”
“滚蛋。”宋容书抬头瞪他,“别来烦我。”
小余助理啊了一声,嘴张得能塞下一个卤蛋,他站在门口,看看趴在小桌板上的宋容书,又看看被扔在一边的工作电脑,目光来回逡巡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那良总那事儿……”
“谁爱管谁管。”宋容书直起身,把小桌板也掀了,赌气地钻进被子里,“出去,我要睡觉。”
余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着眼睛问病床上的那工作狂:“您要干什么?”
“休息!”宋容书怒道。
他缩在床上,把白色的羽绒被拱成一个小山丘,小余助理磕巴地应了一声,走到窗边拉窗帘,心里嘟囔谁又惹他了。
因为老余助理给容家打工二十来年,所以小余助理很小就和宋容书一起玩——跟在老大后面流着鼻涕当跟屁虫的那种玩。具体怎么当跟屁虫暂且不提,总之小余助理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宋容书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冷静客观。
宋容书,余祥的老大,因为刚出生妈就没了所以被容家人宠上天的娇小孩。
他打小就蔫坏,没少靠着自己漂亮的脸蛋、乖巧的伪装和娇弱的身体闹人,叛逆期那会儿他大舅容文睿给他闹得两鬓斑白一晚上老十岁,看他一眼都觉得折自己的寿。
只是在外人面前宋容书永远得体、永远优雅,没人知道宋家的大少爷私下里还有这一面。再加上宋家内部暗流湍急,余祥已经很久没见宋容书闹小脾气了。
然而小余助理看他这样没觉得熟悉又亲切,只觉得后颈发凉、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合上门出去,开始思索谁又惹宋容书了,没过两秒就锁定对象——刚刚贺先生是不是摔门走的?
得,小余助理两手一拍,想,完蛋。
已经被小余助理单方面判定完蛋的贺飞星驱车回家,到了停车场仍旧心里愤愤,他伸手在方向盘上猛拍了两下,响亮的喇叭声在地库里叭叭回荡,吵得人心烦。
他脱力地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呼吸有些急促,想起宋容书,又骂了一声。
他是猪油蒙了心了才觉得自己说话宋容书会听,他是谁啊,他不就是个合作伙伴吗?刚开始宋容书还装不认识他呢。
操,还装不认识他。
贺飞星怒气冲冲地开门下车,又怒气冲冲地关上车门,妈的,他想,我他妈就是个傻逼。
他带着一身戾气走进电梯,脸臭得就差用笔写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他一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些破烂事心里就烦,一想起宋容书叫他星哥就烦。
烦!烦!烦!
都他妈的是什么破事儿!
电梯在一楼大堂停了一下,有其他住户进来,那人看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紧张地刷了卡后贴着角落站,尽量把自己的呼吸放轻,生怕惹着他。
金属推拉门在电梯内部的音乐声里缓缓合上,从旁边经过的小郑看见他,诶地叫了声贺先生,请他等一下。贺飞星以为他要上楼,伸手重新把电梯门摁开,站在角落里的住户又往后挪了挪。
小郑跑到门口,用手拦住电梯门请他出去:“不好意思啊贺先生,打扰您了,大堂有您的客人。”
贺飞星朝着他挑眉,问是谁。
知道他住这里的人没几个,祝瑶和祝琪有他家的门禁卡,小科虽然没卡,但和小郑挺熟,除了他们还会是谁?
宋容书?不可能,宋容书还在医院呢,而且他要找贺飞星还用得着在大堂等?刷卡上楼再往下走一层不就是贺飞星家吗?
贺飞星带着疑惑往等候区走,小郑注意到他脸色不好看,生怕自己把他从电梯上叫下来惹得他不高兴,有些紧张地替自己解释:“是这样的,贺先生,这位先生很早就来找您了,我给您家里打过电话,但一直没人接……”
可不得没人接吗?天还没亮他就带着宋容书去医院了,能联系上才怪。
妈的,不想还好,一想到宋容书他就来气,贺飞星想着想着,脸比刚才更臭了。
但很快,他心中因宋容书而生出的烦躁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无奈、疲惫的无力感。
小郑还在小声地说话,说这位先生等了多久多久,有意无意地替自己辩护,但贺飞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看着面前匆忙从沙发上站起来的贺天恩,只觉得心中狂躁、愠恼,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焦躁地抓了抓头发,不等贺天恩开口就冷声问:“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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