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飞星推掉了所有的工作,留在医院里陪宋容书。
他给刘姐打电话的时候,刘姐惊讶又诧异,过了一会儿后,放轻了声音问:“怎么啦?”
贺飞星不欲多说,若有似无地敷衍几句就挂了电话,端着午饭进了病房。
宋容书精神不好,神情萎顿地坐在病床上打蔫,贺飞星把饭拿进去,架起小桌板喂他吃,喂了两口就听他说吃不下。贺飞星只好把小桌板移到一边,过了没几分钟,又不死心似的问:“再吃两口,好不好?”
宋容书盯着他下巴上冒头的青色胡茬看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好吧。”
贺飞星又用搪瓷勺挖了两口喂他。吃完那两口,宋容书小声道:“真不想吃了。”
“好。”贺飞星点头,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放到一边,坐在床边陪他,“不吃了。”
宋容书倚着床头,用那只没打针的手握住他,捏他戴着戒指的无名指,说:“星哥,你陪我会儿吧。”
“我一直陪你。”贺飞星反握住那只冰凉纤细的手,“好不好?”
宋容书露出一个很浅的笑,点头说好。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病床上,沉默又温情地对视,他们彼此看着对方,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将对方的脸永远深刻在脑海里。
看了好一会儿,宋容书突然动了动手指,他的手已经被贺飞星捂热,表面覆着一层湿漉漉的薄汗,他戳戳贺飞星,问:“看我干什么?”
他虚弱又憔悴,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绀色,眼下的皮肤青得发紫,贺飞星觉得有一股酸意倏地涌上心头,他别过眼睛说:“你好看。”
病房里再次陷入静默,贺飞星不敢抬头看他,总觉得宋容书如此模样让他看一眼少一眼。他凝视着反光的地砖,看着里面模糊的身影出神,突然听见宋容书小声地反驳:“你骗我。”
贺飞星不知道这个骗从何而来,他又去看宋容书的眼睛,听见他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你骗我,我一点也不好看。”
一个病入膏肓、生死一线的人,怎么会好看呢?
宋容书垂眼去看他和贺飞星牵在一起的手,贺飞星的手强健有力、掌心温暖滚烫,他却觉得自己被握住的手在贺飞星的掌心里发灰,蒙着一层临危的破败。
贺飞星觉察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说:“好看的。在我这里你永远好看。”
宋容书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想上洗手间。”
“我陪你去。”贺飞星说着就起身,取下挂在病床上的药瓶,把它们举得高高的,“走吧。”
他扶着宋容书下床,这时才发现宋容书一直被羽绒被遮住的腿肿得不像样子,宋容书发现他盯着自己的腿看,有些仓皇地拽了拽裤脚,说:“别看。”
贺飞星伸手抱住他:“没事,容容,没事,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陪宋容书去卫生间,在卫生间门口,宋容书突然停下来,挡在门前不让他进:“你别进来了。”
“为什么?”贺飞星觉得他这样又可爱又好笑,“你哪里我没看过?”
宋容书没心思接他的荤话,只坚决地堵在门口,认真又不讲理:“你在门口等我,你别进来。”
贺飞星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宋容书接过他手里的药瓶,用脚啪一声关上了门。
然而贺飞星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声音,他皱起眉,轻轻拧了拧门把手。
宋容书进去的时候腾不出手锁门,贺飞星悄悄把门推开一条缝,见宋容书把药瓶挂在马桶上方,高抬着挂水的那只手,而另一只手正抓着马桶的边缘,蹲在旁边干呕。
贺飞星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
他很想现在就推门进去抱住宋容书,但他又不知道除了这些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只能给一个安抚的亲吻、拥抱,除了这些他什么也给不了。
他既不能减轻宋容书的痛苦,也不能缓解他的病症,甚至在宋容书勉强吃下东西后难受得反胃想吐时,他也只能像这样偷偷地站在门口看。
贺飞星又觉得鼻尖酸痛、眼眶发麻,他怕宋容书发现他的偷窥,只好轻轻把门关上,用额头抵着门板低声呜咽。
过了很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贺飞星只觉得这份等待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他听见门的另一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立刻用干燥的手背擦了擦眼睛,后退了一步,等宋容书出来。
宋容书抓着门把开门,见贺飞星还等在门口吓了一跳,输液管随着他的小声惊呼来回晃,贺飞星接过他高举在手里的药瓶,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问:“怎么这么久?”
“我自己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宋容书目光躲闪,不敢看他,“想了些事情。”
“想什么?”贺飞星问他。
宋容书:“想我怎么办。”
贺飞星:“该怎么办?”
宋容书:“做手术。”
他说完,又停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然后道:“上次去首都是去看医生的,首都的一家医院有一位全国顶尖的专家。”
“然后呢?”
宋容书慢吞吞地走回病床边,说:“不好治。”
贺飞星的心跳停了半拍:“为什么?”
“我以前做过手术,”宋容书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哪里有一道疤,“再做一次的话,危险系数很高。”
宋容书小的时候病危,曾做过一次开胸手术,在胸口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疤痕。他们第一次做|爱时,贺飞星盯着那道疤看了很久,就在宋容书以为他觉得丑陋、想伸手遮住的时候,贺飞星突然俯身吻过那道疤,问:很痛吧?
“除了做手术,没别的办法了吗?”
“应该没有了吧,”宋容书垂下眼睛,这让贺飞星看不清他的眼神,“吃了这么多年药也没见好。”他说完,似乎是怕贺飞星担心,又补了一句:“做了手术也好不全。”
贺飞星哑声问:“还有哪里能做手术?”
“国外有一个医生,很擅长做这方面的手术。”宋容书声音小小的,他似乎想要活跃气氛,说,“就是剌了一刀,合上之后再剌一刀的这种。”
贺飞星觉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到了下午,宋容书又睡着了,贺飞星轻手轻脚地拉上窗帘,从病房里退出来,找到余祥问:“上次你们去首都,首都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余祥听他这么问,知道宋容书已经和他说过了,就道:“是这样的,我上次陪少爷去首都,找到了当年给他做手术的老医生,医生的意思是少爷现在的情况不乐观,可能需要再做一次手术。”
“但是国内很少有这样的例子,贺先生,不瞒您说,肺心病的高发人群大多都在四十岁以上,像少爷这样很小就发展成肺心病的情况很少很少,所以国内在这一块还是比较空白的。”
余祥字句斟酌,尽量挑好的说,但贺飞星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一路往下沉:“那怎么办?”
“医生说,国外有一位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做过很多这样的手术,如果能请到他来,或许……”
贺飞星打断他,问:“他在哪里?”
“联系不上。”余祥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们只知道这位医生的实验室在什么位置,但去了几趟,都没找到人。”
贺飞星不死心,又问他实验室叫什么名字,余祥如实跟他说了,还用手机找出logo给他看,贺飞星只觉得那个标志眼熟,看着看着,心脏猛地跳了两下,他立马翻出手机打电话给唐宇,问:“你们实验室里是不是有个叫格雷戈的老医生?”
唐小胖那儿还是半夜呢,贺飞星一个电话硬生生给他叫醒了,唐宇都没看清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就听贺飞星搁对面火急火燎地问,啊了一声,说谁?
“格雷戈!”贺飞星急切地重复道,“治肺心病的。”
唐宇这下终于把他的声音听出来了,滚圆的身体腾一下坐起来,说是啊,有啊,找他老人家有事吗?
“你能不能联系到他?”
“能,”唐宇点头,“他昨天刚回——”
“唐宇,你听我说,”贺飞星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宋容书现在病重,国内像他这样的例子很少,格雷戈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需要他为宋容书做手术。”
要说唐宇刚刚还有些迷糊,那这会儿算是彻底清醒了,但还是没弄懂宋容书怎么样和贺飞星有什么关系。在他的认知里,这俩人分手明明分出了一副死生不复相见的模样,怎么就又搞到一起了?
他茫然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天,愣了老半天才问:“星哥,你说什么?”
贺飞星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解释,唐宇听了好半天也没完全听懂,但捕捉到了一个最最重要的信息:我星哥和宋容书和好了,宋容书是他对象,他对象出事儿了,我得给我星哥帮忙。
“行,星哥,你放心,我明天就帮你联系,诶,诶,好,好,你放心。”
贺飞星挂了电话,见余祥站在旁边盯着他看,眼睛都要看酸了。等他放下手机,余祥立马问:“您,您联系上了?”
“嗯,”贺飞星点点头,“有个哥们治脑子的,和他一个实验室。”
虽然小余助理没明白治脑子的和治肺的有什么关系,但也总归是得了个好消息,开心地笑起来,无奈他替宋容书操劳忙碌太多天,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贺飞星看他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容容睡了,你也休息会儿吧,我下去一趟。”
余祥听了前半句还挺开心,结果听见后半句吓了一跳,忙问:“您去哪里?”
“我下去接我妈。”贺飞星说,“她今天来复查,我陪她检查完就上来。”
余祥这才放下心,说行,您放心,这儿交给我吧。
贺飞星下楼离开住院部,去医院门口等祝瑶。过了大概十分钟,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祝瑶从后座钻出来,扫码给司机付车费,说了声谢谢。
贺飞星上前帮她拿包,问:“怎么到的这么晚?”
“今天人多,公交开得慢。”
这家私人医院建在三区范围内的一座小山上,很安静,来的人也很少,公交车只到山脚对面,要上来还得打车。
尽管现在生活富裕,但祝瑶仍旧很节省,贺飞星一手拎着她的编织包,一手扶着她往里走,听见祝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贺飞星说。
他声音沙哑,脸色不佳,下巴上还浮着胡青,一看就知道是熬了个大夜没好好休息。祝瑶在他按电梯的时候问:“星星,是有什么人住院了吗?”
贺飞星原定的返回时间应该是今天晚上,他还曾为此给祝瑶打过电话,说明自己因为工作原因无法陪她去复查。
祝瑶敏锐地觉察出他提前回来所代表着的异常,她仰头看着贺飞星,等待他的回答。
等电梯下沉停在他们面前,贺飞星才点头说:“是。”
祝瑶看着他沉默地按下按钮,等到电梯门合上之后,才再次小心地发问:“是……小宋吗?”
贺飞星又点了点头。
他陪母亲去内科复查,祝瑶移植的那颗肾和她的身体很适配,七年来一直没出什么大问题,医生照例检查过后,说没什么大碍,又新开了药,让她按时吃。
等到一套检查做完、结果出来,天色已经暗了,贺飞星准备送祝瑶回家,但在医院门口又接到了余祥的电话,余祥告诉他宋容书醒了。
祝瑶似乎听见了手机听筒里余祥说的话,笑着对贺飞星说:“我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小宋吧。”
他们一起走去住院部,乘着电梯上楼,余祥一眼就认出祝瑶,笑着打招呼,阿姨阿姨地叫,礼貌又乖巧,颇得宋容书真传。
贺飞星问:“他吃饭了吗?”
余祥正要说还没,但立即被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他瞬间睁大了眼睛,快步跑向宋容书的病房,一边开门一边朝守在门边的保镖叫道:“叫医生!快去!”
病房门被打开的瞬间,贺飞星看见宋容书紧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如今的他就连脸上都透着暗沉的绀色,床边的医疗机器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警报,声声催命。
他听见余祥冲进病房后喊了一声少爷,还听见去叫医生的保镖脚步匆匆,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从走廊尽头匆忙赶来。
他逐渐觉得耳鸣、听不见声音,不知道祝瑶在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被医生赶出来的余祥在对他说什么,唯独医生的声音清晰又响亮,他听见医生说:准备抢救。
贺飞星无助地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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