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久到?”
“二十来分钟。”唐宇趁着等红灯的空隙看了眼手机,“实验室离市区有点儿远。”
贺飞星疲惫地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休息,困倦像海一样将他包裹起来,唐宇听见他略有粗重的呼吸声,不动声色地调高了车内的温度。
唐小胖关掉了音乐,把所有的动作都放得很轻,但贺飞星还是被吵醒了。他的手机几乎在他刚睡着时就响了起来,唐宇在后视镜里看见他的身体不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莫名的失重下坠一样突然。
“喂。”贺飞星把手机拿到耳边,他紧闭着眼睛,两道剑眉蹙在一起,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哪位?”
电话那边的余祥听出他语气不对,磕巴了一下,说贺先生,我,我,我余祥。
贺飞星一听见这个名字就迅速地睁开了眼睛,他撑着后座坐直了身体,揉着太阳穴问怎么了。
“宋董知道您去了欧洲,让我联系了那边子公司的高管,他们会陪您一起去找格雷戈医生。”余祥像是怕他不同意,又补充道,“那边的高管可以帮您谈判,宋董之前告诉过他们可以开什么条件。”
电话那头的贺飞星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但很快他就点了头,说行。
“您现在在哪里?我让他们去接您……”
“让他们直接去实验室。”贺飞星重新闭上了眼睛,“我现在在去实验室的路上。”
余祥一听,啊了一声,立马又道:“好好好,那我马上联系他们。”
挂断电话后,贺飞星又睡不着了,他摩挲着无名指根的戒指,把手机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无意间摸到了那个被他放在最底层的钱包。他打开钱包,被装在里面的宋容书的照片就露了出来,贺飞星烦躁的目光顿时变得很温柔。
“唐宇。”他叫了一声。
坐在前面开车的唐宇应了一声,通过后视镜看他。
贺飞星的声音很低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你们那里,每年死在手术台上的人有多少?”
唐宇打着转向灯拐弯,闻言又忍不住看他,见贺飞星正垂眼盯着宋容书的照片出神。他想编一套说辞安慰贺飞星,但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被贺飞星的情绪影响,也觉得压抑、难过。
车内安静了一阵,才响起唐宇干巴巴的声音:“挺多的。”
他不想骗人,但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对贺飞星说这种话,于是又补充道:“但手术成功的人更多。”
贺飞星闷闷地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二十来分钟后,车终于开到了目的地,唐宇刷卡进去后找了个空位停车,贺飞星刚下来就看见不远处还停着两辆黑色的商务车。车上的人注意到他,也推门下来,快步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贺先生。
“余助理联系我们,让我们陪您一起和格雷戈医生商谈。”
贺飞星累得要命,话都不想说,只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就自顾自地在唐宇的带路下往里走。
唐小胖把他们带到一楼会客厅,有人上来给他们泡茶,唐宇急匆匆地跑去找格雷戈医生,让他们稍等。
这地方说是实验室,其实和私人医院差别不大,也有急诊、各种科室,以及供病人住院的大楼。但园区的深处还有一幢雪白的建筑,用以给那些可称科学家的医生们实验研制新的药物和医疗方法,是故为了区别其他医院被叫成了实验室。
贺飞星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休息,他垂着头,双手交叠抵着额头,把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一起陪他来找格雷戈医生的高管也是中国人,姓张,几次想搭话都被他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劝退,只好独自坐在一边,有些尴尬地看手机。
贺飞星闭着眼睛养神,想待会儿见到人该说些什么,但他没想上多久,就听见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他立刻抬头起身,没过两秒就见唐宇领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眼镜的老医生前来。唐小胖走在前面引路,叽里呱啦地说着些什么,老医生听了他的话,不时点点头。
等到他们走近,贺飞星才快步上前,顶着疲倦的笑脸伸出右手,用流利的英语说:“您好,格雷戈医生,我是贺飞星。”
老医生穿着考究,在最外面套了件白大褂,和他头顶花白的短发相得益彰。他透过厚重的反光镜片去看贺飞星,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打量。
看了一会儿后,他没有回握贺飞星的手,只从上至下地将他审度了一番,才道:“唐宇和我说,你是为了那位中国病人来的?”
“是。”贺飞星点头。
出乎意料的,格雷戈医生的眼中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的神色,他摆摆手,有些生硬地说:“我答应了会为他做手术,但在这之前我还有其他的工作,你们不能随意打乱我的计划。”
贺飞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扭头去看唐宇,唐宇听了这话也有些尴尬,立马别过脸,不敢直视贺飞星。
所幸他还带了人来,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张总就在这时带着张笑脸站出来,圆场道:“格雷戈医生,很抱歉再次来打扰您,我们无意打乱您的计划,但我们少爷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医者仁心,我们知道您是一位优秀且高尚的医生,我们相信您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先生,先生。”格雷戈医生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温和地打断他,“全世界有各种各样的病人,他们的情况也很紧急,我上次就和你们说过,后天我要参加一个论坛,在那里也有一位情况危急、难以救治的病人。”
余祥不敢对贺飞星说狠话,但对自己人肯定不会留情面,张总显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听完医生的话后脸色明显难看起来,边想边道:“格雷戈医生,是这样,上一次我们可能没说清楚,我们少爷的情况和其他人不大一样,他是……”
“每一位病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格雷戈医生如是说。
老医生油盐不进,逼得张总也急躁起来,如今他们有求于人,既不能加以威胁、也无法加以利诱,急得脸都要红。贺飞星在后面拉了他一把,沉声对老医生说道:“您可以提任何条件。”
“我不需要条件。”格雷戈医生皱起眉,似乎因贺飞星的话感到冒犯,“我会为每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做手术,但需要做手术的病人太多,你们必须排队。”
贺飞星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差了,他转头去看唐宇,唐宇这会儿正好在偷偷觑他们的脸色,好死不死和他对上。眼见着贺飞星脸色黑如锅底,唐小胖只得咽了两口口水,硬着头皮道:“老师,那位病人是我的朋友,您……”
老医生是他老师的挚友兼同事,出于尊重,唐宇平时也按照习惯称他为老师,并且希冀用这个称呼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格雷戈医生显然不吃这一套,他看向唐宇,镜片后的眼睛目光锐利,只说:“唐宇,你是一位很优秀的医生,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很久,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理解其他的病人。”
唐宇卡了一下,顿时满脸通红,他为难地看向贺飞星,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的无力,体谅体谅打工穷学生的难处。
贺飞星这时候已经有些急躁了,他意识到靠谁都没用,面前的这位老医生不会听任何人的话。但他不能放弃,或许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宋容书只是老板、只是同学、只是认识的人,但对于他来说,宋容书是他这辈子最重要、最无法放弃的人。
于是他忽略了唐宇看向他的目光,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格雷戈医生似乎预感到了他将要开口,直截了当道:“好了,各位先生,我的时间很少,但事情却很多,我很忙,还有很多病人在等着我,我要离开了。”
他说完,忽略了其他人挽留的话,强硬又冷漠地离开了。
“格雷戈医生——”
张总见状,拔腿就想追,但又立马被会客厅外的安保人员拦住,只能隔着人墙看着满头花白的老医生越走越远。
唐宇看看贺飞星,又看看走远了的老医生,气急败坏似的嗨呀了一声,对贺飞星说:“星哥你等我晚点联系你!”然后撒开丫子就去追,边跑边喊老师等我一下。
等到人都走得不见踪影,几个牛高马大的保安才朝着周围散开,把被他们团团围住的张总放出来。张总急得满脸通红,早就没了那副社会精英的模样,只扭头问贺飞星怎么办。
贺飞星的两道眉毛几乎搅在一起,阴云密布的眉间像是能拧出水,他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说:“你们先走吧。”
张总听他这意思像是要自己留下,立马想起余祥交代的那句“别把人怠慢了”,忙道:“那不行,余助理说了让我们给您帮忙,您还留在这儿我们怎么能走呢?”
贺飞星懒得跟他们争留不留的,只说你们想留就留。他又困又累,上下眼皮直打架,重得像是灌了铅。
他们是唐宇领进来的,会客厅的工作人员把不准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也不好赶人走。眼见贺飞星两口把杯子里的茶喝完,其中一个长着雀斑姑娘放轻脚步走上前,低声询问他是否还需要茶水。
“能给我一杯咖啡吗?”贺飞星已经连轴转了二十多个小时没休息,大脑都快死机,那姑娘一听,点了点头,走出去给他泡咖啡。
没过多久,她又端着杯咖啡进来,贺飞星一口喝掉半杯,希望里面的□□能尽快发挥作用。
不过□□还没发挥作用,唐小胖的电话倒是发挥作用了,贺飞星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心中又腾起一股希冀,当即振奋起来,立马接了连喂好几声,问怎么了。
“星哥,对不起啊。”唐小胖回去之后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他借口要上洗手间,独自跑出来给贺飞星打电话,“我也没想到他压根不听人说话。”
贺飞星心中刚刚重新燃起来的火焰又被浇熄,他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没事。
“星哥啊,你,你也别太难过,就是这个,”唐宇搜肠刮肚地想词儿,“唉,这老外的这个,思维方式,和咱们不大一样。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国内也不一样,理解不了也是有的。”
“我知道。”贺飞星说,“我再等他一会儿吧。”
“啊,你还等啊?”唐宇咽了口口水,听他这么说也有些不大忍心,“星哥,你那么久没休息了,先回去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宋容书等不了。”贺飞星哑声说,“他必须尽快做手术。”
唐宇搁那边儿叹了口气,自知不好多劝,只说行吧,我再帮你跟他说说。
挂了电话,唐小胖抓着手机回实验室,正好就见格雷戈医生站在窗边打电话。这一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厚重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只有微弱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把他的白大褂照亮。
有同事从格雷戈医生身边经过,感叹似的说了一句:“又要下雪了。”
唐宇没带伞,虽然开了车来,但从停车场回家还要步行一段路,欧洲的冬天很冷,又下雪又刮风的,就是个暖炉也能给吹熄。他闻言望向窗外,也担忧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格雷戈医生说了一句:“还有别的医生去吗?”
那边的人又说了些什么,格雷戈医生听完后点点头,说好的,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看见唐宇,似乎愣了愣,但唐宇愣得比他还厉害。唐小胖还在做心理建设,压根就没想到他这么快挂电话,当场就卡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格雷戈医生见他老半天不说话,眼神古怪地朝他点了点头,侧身从他旁边过去,等唐宇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医生早就没了踪影。
“诶,老师——”
格雷戈医生今天有一台手术,病人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她的父母常年在粉尘场工作,生活拮据、没有自己的房子,不得不带着孩子一起住在工厂的宿舍里。
缺少防护措施的孩子意外患上了肺病,起初,父母以为她只是过敏,他们在繁忙工作的间隙给孩子买了抗敏药,但渐渐的,他们发现孩子有些不对劲。
她经常莫名其妙的胸痛、呼吸困难、出冷汗、神智障碍,当父母将她送进医院时,她已经开始咯血。
她的年龄太小,经验不足的医生不敢为她做手术,辗转了多家医院,终于转到了格雷戈医生的手里。
送到医院时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格雷戈医生为她做了仔细的检查,认为应当立刻进行手术。
于是小女孩被推进手术室,他换上了手术服亲自操刀,在他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窗外飘下了今天的第一片雪花。
他在手术台上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某个病人,那个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临床症状少见,以致全球各地的肺心病专家闻讯都想要前往观看这场手术。
原定操刀的医生是他,但就在刚才,他接到了论坛主办方的电话,主办方再次向他确认是否有时间,并表示如果有必要,可以为他配备助手。格雷戈医生询问是否有其他医生可以做手术,对方的回答是:有。
女孩手术很顺利,在漫长的几个小时后,他带着成功的喜悦走出手术室,早就等在门前的家属匆忙前来,哽咽着询问手术是否成功。
他安抚了家属、换好衣服,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家,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地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白,他撑伞离开实验室,准备前往不远处的地铁站。
但就在他走出大门的时候,一道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早晨见过的那位亚洲明星站在被雪濡湿的屋檐下,他的身上穿着略显单薄的黑色大衣,那件衣服不足以抵御严寒,以致他被冻得耳尖通红。他搓着冻僵的手走上前,格雷戈医生这才注意到他刚才被阴影遮住的疲顿的眼睛。
贺飞星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他咳嗽了两声,问:“您现在有时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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