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若有人问起“中原武林第一大教”,那可不是在说少林,也绝非指的武当。

    当时的江湖人,上至八十老者,下至三岁小儿,说起“中原武林第一大教”,没有一个不知道是“焚天教”。

    二十年后,别说焚天教,就连“魔教”这个称呼,也已很少有人再提。

    因为焚天教,也就是后来众人口中的魔教,在“明宵峰一役”后,早已举教远赴西域,发誓从此不再入关。

    二十年来,魔教中人的确没有在中原再露过面,大家也慢慢淡忘,中原武林还曾经有过一个叫“焚天教”的教派。

    但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人会忘记在魔教总坛爆发的“明宵峰一役”。

    那一次七大门派和□□群雄罕见联手,齐攻明宵峰,双方人马在山上足足打了十五个日夜,才总算尘埃落定,得出一个勉强令人满意的结果:

    魔教教主吐血身亡,两名长老率领残余教众跳崖离山,留下一座带不走的“镜宫”,孤零零矗立在明宵峰顶。

    可魔教虽已战败,中原武林却也同样伤亡惨重,折损的名门高手多达数千,据说那段时间从明宵峰上流下来的血,竟将附近几处水源都染成了红色。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些死去的名门高手,并不全是死在和魔教的对抗中。

    他们大概有三分之一,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死不瞑目;又有三分之一,是死在明宵峰的护山大阵里,死状凄惨;最后的三分之一,才是真正攻上峰顶,与魔教教众拼杀到死的人。

    因为在这些人当中,尽管不缺以铲除魔教为己任的仁人志士,可也不缺那一心逐利的,谋求声名的,要夺宝的,想杀人的,趁机捞上一笔好处的……

    而且江湖中早有流言,都说失传了两百余年的武功秘籍《神仙谱》,已落入魔教教主拓跋穹苍手中。

    倘若真让拓跋教主学成谱上武功,中原武林势必再无宁日。

    何况魔教在中原盘踞多年,在他们库房里堆积起来的金银珠宝,比起江南万金堂、关中云家、关东飞龙堡所拥有的,也一定只会多,不会少。

    否则他们又哪里可能不计人力物力,在明宵峰上密布阵法机关,造就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实屏障?

    要拿下魔教,就必须拿下明宵峰。

    这是七大门派执掌在密会后得出的一致决定,也是各路英雄豪杰在出发时定下的共同目标。

    至于他们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真正求的又是什么,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据说当时在拼命赶路的马蹄踩踏下,好几条官道上的黄土,中心竟比两旁要凹进去一尺多深。

    可等到大战终于结束,我们得胜的英雄终于走下山时,原本庞大的队伍,却只剩下寥寥三十七人。

    被拓跋穹苍扔出来的那一卷《神仙谱》,是本彻头彻尾的假货,别说上面记载有什么武功,全书通篇只写了两个字,“假的”。

    “镜宫”的大门也根本打不开,里面到底收藏着什么金银珠宝,神兵利器,还是没有人知道。

    在这一场大战中,似乎只有挥洒出去的汗水、鲜血和眼泪是真的。

    这真是一场让人说起来又痛苦又伤心的武林浩劫。

    纵观两百年来的江湖纷争,厮杀恶斗,其中伤亡人数最多的,也还是“明宵峰一役”。

    所以这段旧事即便没有人会忘记,却也很少有人还会再提起。

    你们听到这里,一定已感觉很奇怪,很想问我,为什么我今天要突然提起这段旧事?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因为“明宵峰一役”和“我昨夜去怀远山庄”,这两件事之间不但有关系,关系还不小。

    二十年前,有一位本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却由于一条十分荒谬的谣言,竟被当成“武林公敌”,受尽侮辱唾骂,为江湖人所不耻。

    那个人就是我的师伯,剑圣辞醉老人的大弟子,参加了“明宵峰一役”的何峤何大侠。

    当年那条谣言,那场轰动中原武林的风波,或许你们当中早已有人见过,听过,到现在也还记得,但我今天还是要给你们讲一讲,当初事情发生的始末。

    毕竟如果没有那条谣言,没有那场轰动中原武林的风波,我也根本不会来到这里,还要在昨夜专门去一趟怀远山庄。

    “明宵峰一役”过后不久,江湖中突然到处都在传,说我师伯看着一派正气凛然,实际上早已勾结魔教,在上山途中,竟劝大家认输投降,不要和拓跋穹苍起争执,以免造成无谓的牺牲。

    有人当场骂他卑鄙无耻,不配称为“大侠”,有人直接亮出兵刃,和他大打出手。

    我师伯剑术过人,手上持的也是一对天下无双的名剑,但从来“双拳难敌四手”,他孤身一人,又犯了众怒,自然下场不会太好过。

    随着谣言越传越广,关于我师伯的结局,也分成好几个派别:有说他寡不敌众,被逼跳崖;也有说他闪身躲入阵中,再无踪迹;还有说他趁乱逃回峰顶,躲藏在“镜宫”里……

    种种不同的说法,总结起来,不外还是那八个字——下落不明,尸骨无存。

    现在你们当然都很清楚,我师伯是冤枉的,他根本就没有做过那些事。

    可那条谣言,在当时竟像狂风过境一般,一下子席卷了整个江湖,大家都以为是真的,就连师伯的亲朋好友,知交莫逆,也没有一个站出来替他伸冤。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最后活下来的那三十七人,深感这一场大战太过惨痛,不忍让后来人继续追杀魔教,再次重创中原武林的元气,于是一起约定,发誓不许将山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告诉外人,又把护山大阵重新启动,永远封住了这座已变成“人间炼狱”的山峰。

    尽管很多人听到谣言后,难免心存怀疑,想上明宵峰一探究竟,但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人能再闯过第一道山门。

    当时若有人真想找出证据,替我师伯洗刷冤屈,就只能去找那活下来的三十七人。

    然而明宵峰地势广阔,众人一面要躲避机关阵法,一面还要和魔教教众搏斗,稍一分神就有受伤落败的可能,各自眼前的一点地方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情去关注旁人?

    那三十七人中,并非每一个人都在山上亲眼见过我师伯,在下山之后,也并非都还继续活在世上,活到现在的就更少了。

    “九霄”上官鹤,轻功卓绝,下山时双腿已断。

    “只手回天”赵南烛,原本也是有两只手的,现在只剩下独臂。

    “凌风剑”秦浅眉,当年智剑双绝的一名奇女子,竟成了一个只会抱着布娃娃玩过家家的白痴……

    即使这些人肯自毁誓言,开口述说旧事,也根本说不清楚,那条谣言到底是真是假。

    万幸老天还有眼,看不得善恶颠倒,小人横行世间,这才让一个人不但活着回到了家,而且在重伤卧床半年后,仍然活了下来,一直活到现在。

    那个人就是“弦月城主”叶别枝,叶伯伯。

    叶伯伯说,当他听到这个已经迟了半年的“新闻”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始终相信我师伯,相信以他的为人品性,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违侠义道的事。

    多亏了他老人家的一点执念,才没让我师伯永远冤沉海底,无法昭雪。

    叶伯伯用最快的速度,派人找到我娘,又调动了手上一切能调动的力量,四处奔走,联合活下来的二十余人,以及七大门派的有德长者,总算替师伯辟了谣,翻了案。

    他本可以遵照发下的誓言,冷眼旁观,一辈子也不把真相说出来的,可叶伯伯说自己宁可违背誓言,宁可马上去死,也不愿意去做违背良心的事。

    而且他说出来的每件事,都只关系到师伯的清白,关系到伸冤的证据,对于在那十五天里发生的其他事,他仍然没有多说一个字。

    原来当年真正勾结魔教的,是我师伯的昔日好友,“潇湘剑”楼临舟,他受魔教妖女引诱,投到拓跋教主麾下,当了右护法,早在“明宵峰一役”之前,就已公开与武林同道为敌。

    我师伯却觉得楼临舟还有救,所以才会在上山途中,请大家停下脚步,让他当面劝一劝楼右护法,劝他迷途知返,浪子回头。

    谁知楼临舟却故意引师伯去一处僻静地方,反过来用好话劝师伯投降。

    叶伯伯当时紧跟在师伯身后,偷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又看到楼临舟突然大怒拔剑,要和师伯动手。

    师伯把楼临舟当成朋友,再□□让,楼临舟却步步紧逼,把师伯一直逼退到悬崖边上,师伯没有办法,只能跳崖明志……

    等叶伯伯追着楼临舟上到峰顶,才猛然想起,自己并没有及时赶回去,告知众人这件事的真相。

    当时他和我娘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哭。

    他说或许就在那时候,有些人看到师伯肯跟着楼临舟离开,就以为师伯一定是看在旧友的情面上,暗中投靠了魔教,说不定还会把一些重要机密透露给楼右护法。

    他说或许下山时的人数,并不只有三十七个,或许还有些大家都没发觉的人,已经提早下了山,又速度改名易姓,连容貌都换了,就算是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

    不然他实在想不通,早在下山时,他已经和同行的三十六人解释过师伯没有投敌,为什么江湖中竟还会出现那条谣言,竟没有一个人肯出头替师伯洗刷清白?

    叶伯伯只能自我安慰,或许不是没人肯出头,只是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手上有直接的证据,和对师伯坚定的信心,才让谣言在江湖中存活了将近半年。

    他也不能责怪来探病的朋友,尤其不能责怪家里忠心的老仆,毕竟他们都是为了他好,为了让他安心养病,才从不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

    他只能继续加派人手,去找已经不知道流落到何方的师伯家眷,也就是我的师伯娘和师兄。

    可他始终没有找到他们。

    早在“明宵峰一役”过后,在听到谣言的第一时间,我娘就亲自去何家老宅找过了,同样没有找到他们。

    那些迟了半年才来找我师伯娘和师兄的后来人,又怎会找到?

    我娘赶到何家老宅时,已是人去楼空,只看到一地斑驳血迹,和几具陌生人的尸首。

    这些人并不一定传播过谣言,也不一定曾经和师伯有仇,但却一定痛恨师伯,一定不想让他的家眷还活在世上。

    连孤儿寡母都不肯放过一条生路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可师伯娘和师兄却不应该死,也不能死,他们和我师伯一样,是被谣言连累的受害者,是完全无辜的。

    我娘也不是没想过去继续找他们的下落,继续寻求师伯的好友替他翻案,然而当时剑圣门下只剩她一人,既没有和我爹成婚,也没有建立解语宫,她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又怎能抵挡那些杀红了眼的剑?

    江湖虽还是一样广阔,但那时她能去的地方,也只剩下一个相对安全的琼玉谷。

    所以她只好含恨回到琼玉谷闭关。

    人们总是说要抓住机会,不要让机会白白溜走,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娘想要抓住机会,只能靠等。

    给师伯翻案的机会,她等了半年,可找到师兄的机会,她却足足等了二十年。

    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无论是我娘还是我,都绝不会错过的。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在昨夜专门去一趟怀远山庄的原因。

    我去怀远山庄,就是为了找我师兄。

    我想你们都应该听明白了,我要找的人,我师伯的独子,就坐在这里,他就是你们二庄主的好朋友,何期。

    这段旧事我也只说到这里,不会再和你们说下去。

    因为你们肯定都等不及要问,我师兄十八年来到底逃亡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宁可去做镖师,和你们佟二庄主结交,也不愿意回解语宫……

    这些都只有让师兄亲自来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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