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还亮着。
皇甫荻已经不在书房门口,但现在站在那里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更多了。
除去燕回,还有皇甫荻的几个手下,以及一些何期不认识的人。
仔细一看,竟然连赵府大管家也在这些人当中。
书房的窗子上,已隐隐透出五六个人影轮廓,都是双手叉腰,直立不动,看他们身上打扮,应该是赵府的家丁,被大管家叫过来看护凶案现场的。
“皇甫兄,那几位弟兄,是你叫他们来的?”
何期迟疑着,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皇甫荻摇了摇头,道:“我的手下弟兄,都是在你和顾公子比剑时,突然跑进院子里来的。我若想让他们来,早在收到请帖时就直接说了,也不至于随行人员只带着你一个。”
他接着道:“据他们说,府里有好些个赵府家丁在通传消息,听说这里发生了大事,想着我也应该会在,就都跑过来了。”
何期皱眉道:“那些家丁是一个个院子传过去的?他们有没有说是奉谁的命令?”
云逢看了他一眼,道:“我的手下告诉我,说是奉大管家的命令来的。”
皇甫荻沉吟着,道:“不可能。”
云逢道:“为什么?”
皇甫荻道:“因为大管家是我派手下叫来这里的。”
他看着何期,道:“自从你和顾公子开始动手,我就一直在留心周围环境,以及到来的宾客人数。令人奇怪的是,怎么连解语宫的人都被通知来了,可理应最关心自家主人情况的大管家,却仍迟迟未到?”
何期道:“不错,大管家既然一直没来这里,他又怎么会提前下令让家丁去传消息?”
云逢道:“皇甫兄,关于这个问题,想必你已经问过大管家了。”
皇甫荻点头道:“大管家说,他一个下午都在处理杂务,接待贵客,忙得根本连晚饭还顾不上吃,又哪里会知道书房的事?”
云逢道:“期间竟没有人通知他?”
皇甫荻道:“没有。”
他慢慢道:“那些报信的家丁,似乎像是约好了一样,竟避开了所有他可能会在的地方。”
何期道:“看来当真有人要栽赃嫁祸。”
云逢道:“难道说府里的家丁,也渗透进了血衣会的人?”
何期道:“不一定。”
云逢道:“哦?”
何期道:“目前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传话人一定是血衣会的。”
皇甫荻道:“而血衣会也不一定就是凶手。”
云逢道:“可是……”
何期道:“倘若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负责传话,那还可以怀疑是凶手搞的鬼,但现在好些个家丁都在报信,这件事就有了三种可能。”
云逢道:“哪三种?”
何期道:“第一,也许家丁是凶手事先买通的,只为了银钱办事,并不知道凶手的真正目的。”
云逢和皇甫荻都在沉思。
“第二,也许他们真是凶手的同伙,埋伏在赵府里伺机而动,传话时还故意避开了大管家,不让他知道这件事。”
何期的脸色渐渐变得很严肃。
他顿了顿,又道:“第三,也许他们只是凑巧听到消息,真以为是大管家下的命令,为了宾客们的安全,特地去传的话,和凶手一点关系也没有。”
云逢斜睨着他,道:“你们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推断,还不如直接让大管家找几个传话的家丁来问问。”
何期道:“没用的。”
皇甫荻道:“赵府里的家丁,少说也有二三百人,现在又是晚上,恐怕无论是谁,都只会觉得来报信的全长一个模样。”
何期道:“哪怕听到消息的人,还记得传话家丁的样子,现在再想把对方找出来,也多半是找不到的。”
传言的源头,本就是很难找到的,二十年前何峤的冤案,岂非就是这样造成的?
皇甫荻忽然道:“无论如何,至少我们现在守住了书房,没有让凶手找到机会再进去。”
他像是要安慰何期,很快又补充道:“那些听到消息赶来的,围成圈子看热闹的人,说不定也是凶手计划里的一环。因为只有把大量宾客都吸引来这里,他才好混在人群中,趁乱二次进入书房,破坏现场,销毁证据。”
何期叹了口气,道:“多谢你,皇甫兄。”
云逢却瞪了他一眼,道:“你谢他干什么?你该谢的人是我。”
何期一怔。
云逢道:“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光凭你这……和皇甫荻的两张嘴,就能让他们一大帮人停下来,不再逼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何期就算是个聋子,也听得出来,他这个师弟本来想说的话,应该是“光凭你这点本事”,但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改成别的。
云逢道:“若不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就算有人用性命威胁我,在我面前自杀,我也不会过来的。”
皇甫荻忙道:“幸好小宫主过来了,不然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住手。”
云逢冷笑道:“皇甫兄这话说得好怪,这天底下竟还有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
皇甫荻道:“有。”
云逢这下真有些奇怪了:“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事?”
皇甫荻凝视着他,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何兄治伤。”
云逢的脸沉了下去,道:“皇甫荻,你什么意思?”
皇甫荻道:“现在书房已经得到保护,没有人敢乱动里面的布置,就算迟一点进去,我想也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可是何兄的伤口,却还在流血。”
云逢冷冷道:“你在指责我?”
皇甫荻道:“不敢。”
他低下了头,连和云逢对视都不敢了。
“我知道小宫主是手下留了情的,何兄并没有伤得很严重。但……但那也还是伤口。”
何期忙道:“我的伤不碍事。关于传话家丁的问题,现在既然大家已弄明白因果,也有了推论,我想我们还是赶紧去书房,不要让各位同道久等……”
云逢却大声道:“还有一个问题我没弄明白。”
何期和皇甫荻都怔住。
“这是宫里自制的伤药,你只要吃一粒,血很快就能止住。”
云逢瞪着皇甫荻,却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盒,递给何期。
皇甫荻先前喂给青衣小童的救命药,也只用一个普通白瓷瓶装着,现在云逢掏出来的这个药盒,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上面却是描金画银,色彩缤纷,看着竟不似药盒,倒仿佛闺阁小姐用来盛胭脂的粉盒。
等何期吃了药,云逢才开口道:“皇甫兄既不是我解语宫的人,也没学过我剑圣一门的剑法,你到底是从哪里开始怀疑,我师兄就是师伯的儿子?”
皇甫荻好像吓了一大跳:“不敢瞒小宫主,当年何大侠曾送过一幅画像给主人,我有幸见过几次,所以……”
云逢道:“你是说我师兄和师伯长得很像?”
皇甫荻道:“嗯。”
云逢道:“可别人为什么认不出?”
皇甫荻道:“现在世上见过何大侠,又还记得他老人家尊容的活人,还有多少?何况何兄本就有心遮掩,沿途捏造的身世经历,也都十分完善,教人挑不出错漏……”
他长长叹息一声,道:“倘若我没见过那幅画像,哪怕何兄一开始就说了实话,说自己是何大侠的儿子,我也是不敢认的。”
云逢只是冷笑。
他在质问皇甫荻的时候,一双手倒也没闲着,又掏出块雪白的丝巾,包住何期的右肩,还打了一个结。
无论吃下去见效多快的药,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血止住,总得有个人帮忙包扎伤口。
何期本不是很愿意让云逢近身的,更别提皇甫荻,或者其他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因为这并不符合他平时做事的规矩。
就算再交心的朋友,再亲密的兄弟,除非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然何期绝不会让人随便靠近自己,像包扎伤口这种容易触及隐私的事就更不必说了。
他毕竟还要继续隐瞒身份,继续当一个无名镖师,可不能由于一时的疏忽大意,就被人识破了他的真面目。
但这次何期竟没有开口拒绝,更没有动身闪避。
因为他一直在发怔。
解语宫小宫主给他吃的药,是他很熟悉的味道,以前家里也常备的,他曾误以为是甜甜的糖豆,一口气倒进嘴里好几粒。
“你别和他走太近,这家伙不是个好人。”
云逢特意压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低得只能让何期一个人听到。
他?他是谁?难道是指皇甫荻?
可弦月城和解语宫的关系明明很不错,皇甫荻和他谈起云逢时,脸上的表情一直是又拘谨,又恭敬,甚至还带着一点羡慕。
因为他是云逢,是年少成名的天才,是剑圣门下当代唯一传人,是叶别枝口中的“云家小鬼”,倘若皇甫荻还敢不尊敬他,敢给解语宫小宫主找难堪,那才真的是怪事。
但如果是云逢单方面看不顺眼皇甫荻呢?
或许他们私底下曾经起过冲突,有过误会,云逢这才特意低声提醒何期,让他远离皇甫荻。
以云逢的脾气来说,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当何期终于回过神,还想多问一问,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云逢却早已远远走开了,只留给他的师兄一个背影。
雪白的丝巾沾了血,渐渐变得白里透红,仿佛就是那人在白衣里衬着一件大红中衣的配色。
丝巾的一角,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暗纹牡丹,在灯下微微闪现银光。
这朵牡丹的用线,绣法,纹样,和白衣上盛开的牡丹似乎也是一样的。
“空谷大师,您是赵老英雄的好友,又带着这位见过‘凶手’的证人,若我在检查死者遗体时,请您在旁作证,到时得出的结果,相信大家都不会有异议。”
当云逢面对尊长时,马上又恢复了温文有礼的态度。
空谷大师怔了怔,道:“小宫主倒是提醒了老衲,刚才事发突然,我们只顾关心这位小施主的安危,后来顾公子一时情急,与令师兄动起了手,大伙儿就全从书房里出来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去仔细检查过南烛兄的遗体。”
云逢道:“不知您现在可否随我去案发现场看一看?”
空谷大师念了句佛号,道:“老衲虽不忍心南烛兄在莫名惨死后,还要再受到被人审视的苦楚,但老衲也更盼望能通过各位的眼睛,早些查明真凶,好让南烛兄死得瞑目。”
云逢含笑道:“晚辈也是这样想的。”
空谷大师想了想,又道:“至于人证一事,若只有老衲与这位小施主在旁,难免有失公允。老衲以为,还需请上公孙大夫、孟长老、燕施主和其余几位刚才一起持帖前来的同道,以及皇甫施主、令师兄、赵府的大管家,他们三位也不便缺席。”
云逢道:“就依大师所言。”
他欠身一礼,示意空谷大师先行。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空谷大师身侧的青衣小童突然冲天而起,跳上了半空。
他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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