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是黄昏。
暮色苍茫，远山已变得朦胧。
趁着这朦胧暮色，云逢和何期悄悄潜入了赵南烛的书房院子。
他们一定要赶在别人吃晚饭的时候，再去一次书房，看看前世的凶案还会不会发生，赵南烛还会不会又被人割去了头。
毕竟今天早上见到赵南烛时，他送客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快得云逢根本确定不了，他到底是心里一直挂念着棋局，还是故意在躲避。
等二人吃完午饭回到赵府后，也始终没找到第二个能和赵南烛见面的机会。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希望赵南烛死。
还好他们早上已经来过一次，知道如何避开守门的侍卫，如何用院墙边的花木做掩护，轻轻跳进院子，不弄出一点声音。
赵府的守卫虽很严密，但对于今生的师兄弟来说，躲过他们的追踪，可比吃鱼时不被鱼刺卡住喉咙的几率要大得多。
那个割去赵南烛头颅，从容离开院子的凶手，说不定也是这样想的。
现在太阳已下山，再过不久，就到了前世何期被皇甫荻带来这里的时间。
早在下午时，云逢就用初来乍到的由头，拉着大管家一通好问，从衣食住行问到江湖流言，却依旧没问出来，府里究竟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奇怪之处。
赵府里的一切，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毕竟能当上大管家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笨蛋，今天又已到了赵南烛六十大寿正日子的前一天，正是最不能疏忽大意的时候，倘若府里出了什么乱子，首先要担责任的就是他自己。
就连云逢喜欢的牡丹花，刚进院门时，已能看到不下六七种的名贵品类，到了房间里，更有一盆让他看着就想喝两杯的“酒醉杨妃”。
张一敬和杜沙也说，他们走遍了整个赵府，那些摆着兰草、茉莉、芙蓉、芍药……各色花卉的院子，见过不下二三十处，却没见过有第二处招待客人的院子，似这样用牡丹花打扮妆点的。
受到这样的特别照顾，云逢哪里还好意思怀疑人家做事不仔细？
他又没法直接跟大管家说：“今天晚上说不定会有命案发生，死的人说不定就是你家老爷。”
倘若云逢真这样说了，无论是谁，都只会怀疑他就是凶手。
所以到了最后，他只能决定用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夜探书房。
假如途中出了意外，又或让赵南烛发现了他们，云逢也早有准备。
相信以赵府和解语宫的交情，以赵南烛的阅历和心智，只要云逢笑着说上两句话，误会就不会再是误会，说不定还能从他老人家嘴里，继续套出些白天没套出来的信息。
假如今晚因为二人重生的变数，一直无事发生，云逢更可以在寿宴结束后，按照上辈子经历过的事，现编一个听来的传闻，提醒赵南烛和其他同道提防血衣会。
虽然他只活了二十三岁，但据说后来死在血衣会手里的人，已远远超过了他十八年来听过的总和。
而且听何期说，那时江湖人谈起血衣会，往往还没开口，脸色就已经变了。
血衣会的手段也变了，变得更可怕，更嚣张，不光杀人，还要灭门，手下控制的帮派组织也越来越多。
他们的手段虽然和当年的魔教不一样，但显露出来的抱负和野心，却是一样的。
中原武林不能再出现第二个魔教。
让大家早一点提防血衣会，做好反击的准备，也并不是在制造谣言，更不是在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因为那就是事实，血淋淋的事实。
只不过这个事实，竟被老天爷当成玩笑，故意让云逢和何期提前一点知道了而已。
假如师兄弟在探查的过程中，真遇到了凶手，那就更应该见机行事，竭力保住赵南烛的性命安全。
他们本就是为了这点而来的。
若他们能凭借上辈子的经验和推论，一举揭穿凶手的真面目，确认到底是谁下的毒手，那解语宫的声名，剑圣一门的金字招牌，在江湖人的眼中，一定会比从前还要辉煌，还要显赫。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方砖上树影斑驳。
天已渐渐暗下来了，书房里已亮着灯，所有的门窗仍旧紧紧关闭着，一切看起来都和前世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难道赵南烛到了晚上，就喜欢把窗户和门全关上，一个人呆在书房里？
不过现在的书房里，并非只有一个人。
窗纸上映出来的人影有两条。
当中一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距离窗子也越来越近，竟是要走到窗前，准备伸手推开窗子，看一看外面。
云逢吃了一惊。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何期，两个人几乎同时做了个手势，又同时跃起。
他们的动作又轻又快，就像是两片被风吹起来的叶子。
现在就算那个人推开窗户，也只能看到几颗星子，一片树影，看不到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已经从树上，分别掠到了更隐蔽的地方。
云逢伏在屋脊上，轻轻移开一块瓦，眯着眼向下看。
下方正是那间待客用的茶室，也就是前世那个“青衣小童”倒在地上喊“救命”的地方。
那两个人已经走回茶室里，距离一直靠得很近，似乎在谈话。
但从云逢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那两个人的头顶。
一个人穿着眼熟，一条衣袖空荡荡的，显然是个独臂，正是今天早上见到的赵南烛。
另外一个人的打扮却很陌生。
这人束着头发，并不像是个僧人，也没有扎道士的发髻。
公孙不飞的头发已成花白，这人的头发却仍乌黑。
哪怕这人戴着一顶假发套，可他通身的气度，怎么看也不像是空谷大师，更不像是公孙不飞。
空谷大师足有八尺高，平日里双手合十的样子，似乎真是哪座庙里的神佛显了灵，来现世普度众生的。
公孙不飞驼着背，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可无论遇到多大的风，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的倒下。
这人倒是身量适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但站在那里，却让你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至于他身上穿的衣服，不难看，也不出挑，不土气，也不时髦，明明是适合年轻人的料子，却选了老人才会喜欢的颜色。
云逢很肯定，自己对这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就算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也必定是一个完全不会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如果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或许只要一个眨眼，这人就会马上混进茫茫人海中，让你再也找不到。
云逢偏过头，正打算换个角度再看，却突然怔住。
他本想仔细看一看这人的脸，好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一些不容易忘记的特征。
哪怕是易容成“青衣小童”的侏儒，他那张脸也并不是能让人见过就忘的。
可这个人却没有脸。
他的脸上正戴着个面具，木制的面具，似乎就是乡下人跳傩戏时戴的那种。
面具很宽大，连耳朵都遮住了，鼻子和嘴巴自然是看不清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留胡须。
云逢只能看到，这人的一双眼睛，比屋子里点着的灯还亮，从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却比刀锋还要冰冷。
这人显然是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才来找赵南烛的。
哪怕现在有人突然闯进来，又或者像云逢这样伏在屋脊上偷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不可能看到这人的真面目，更不可能知道他是谁。
他也用不着像“青衣小童”那样，花费精力和时间，去易容伪装成另外一个人。
因为赵南烛似乎很熟悉他，而且对待他的态度，并不似在对待一个客人。
这人原本和赵南烛一起站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突然间一甩袖子，又坐下了，正坐在榻上，坐在今早云逢见到赵南烛时，他老人家本来坐着的位置。
赵南烛此时却还站着。
他一动不动，双肩收紧，微微低着头，眼睛只敢往地上瞧，像极了他府中做错了事的奴仆被大管家训话时的样子。
“今天早上，云逢他们来找我了。”
“云逢？”
“就是解语宫小宫主。”
云逢一怔。
这两个人谈话的声音，虽然还是很低沉，但和先前站在一起时相比，已算是提高了不少，即便仍隔着一段距离，云逢也已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两个人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用词也很随意，不似云逢想象中的那样紧张疏离。
然而面具人的语气，却渐渐变得很严肃。
“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何峤的儿子何栖没有死，而且就跟在他身边。”
“真的？”
“真的。”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是个冒失鬼，要谈的事情，也并非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他们居然没有转移去一个更安全的密室，居然就直接在书房里继续谈下去了。
难道面具人的面具，不是戴给闯入者看的，而是要戴给赵南烛看的？
或许他们心中早已认定，不管是赵府的下人，还是前来拜寿的宾客，每个人都应该很敬重赵南烛，很守规矩，绝不会做出给自己面上蒙羞的事——比如在饭点时潜入赵南烛的书房院子，去窥视主人家的隐私。
所以他们两个人才没有转移去密室，也用不着去。
或许是面具人来得太过临时，临时到赵南烛根本没有请他一起去密室的时间，刚一见面就开始了对谈。
说不定他的面具，是怕在自己进来时，赵南烛还没屏退下人，这才特意戴上的。
他是不是也和云逢一样，没有亮出宾客的身份，光明正大走进来，而选择悄悄潜入院子，悄悄会见了赵南烛？
“你有没有……”
“没有，关于当年的事，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好……谁？！”
面具人突然转过头，似乎在看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口。
云逢一怔，赶紧抬起头，凝神看向屋脊下方的阴影，何期刚才从树上跃开后，就藏在那里。
难道是师兄被发现了？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是赵南烛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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