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烛咬牙道:“你……为什么……”
面具人没有回应。
云逢又听到格的一声,是窗子被人推开的声音。
他探出头去一看,一条人影已窜出窗外,正是那个面具人。
倘若刚才有人闯进来,或者早就埋伏在书房里,这时突然对赵南烛出手,面具人情急之下开窗去追,倒也说得过去。
可他前方空荡荡的,并没有另一个急着逃走的陌生人。
又或许让赵南烛发出惨叫的,就是那个面具人,他在仓促下手后赶着逃走,也很合情合理。
可他为什么要对赵南烛下手?
就算他们真发现了外面有人在偷听,他们首先要解决的,难道不应该是偷听的人?
毕竟他们谈的事,本就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否则他们就不会把书房的门窗全部关上,赵南烛也不会做出畏惧惶恐的站姿,那个陌生人更不会往自己脸上戴面具。
可从开始到现在,赵南烛和面具人始终没有抬头看过一眼屋脊。
那一声惨叫,也确实不是何期发出来的。
还是说面具人那个转过头的动作,实际上是故意迷惑赵南烛的,只不过凑巧外面真有一个人,正藏在窗外的阴影里?
难道不管有没有人偷听,他都一定会对赵南烛下毒手?
无论如何,现在云逢要做的,就是追上去,追上那个面具人,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跳下屋脊时,忽然打个了呼哨。
这是师兄弟两个人在前世时已练得极熟的暗号,也不止一次在实战中用过,现在何期听了,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然后云逢就一路追着面具人离开了院子。
何期听到哨声后,马上从那一扇被推开的窗户中掠进了茶室。
他一进去,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赵南烛。
一柄短刀正刺在赵南烛的右胸上,伤口已开始流血。
刀刃刺得不算深,还有一大半露在外面,可在灯下闪的光,却不是淡青的,而是和夜色一样的乌黑,和浓墨一样的粘稠。
这股污浊似乎正在往下淌,试图将鲜红的血,也染成死亡的颜色。
这柄短刀难道淬了毒?
何期心中一凛。
书房中除了赵南烛,再没有第二个人,那个白天里伺候主人的青衣小童,也早已不见踪影。
“快……传讯……叫大管家来……”
赵南烛的喘息声十分粗重,一双眼也渐渐合起,似已看不清来人是谁。
何期却没有往外走,反而抢上前去,出手如风,点住了赵南烛的心脉大穴。
他又掏出一个药瓶,倒出里面仅有的一粒药,喂赵南烛吃了。
这粒药就是叶别枝从天毒尊者手里讨来的,后来转赠给云逢的解毒丹。
无论前世今生,云逢都只得了两粒解毒丹,早在来书房之前,他已将其中一粒给了何期。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保证在二人分开行动时,一旦发生有人意外中毒的情况,何期能立刻用药施救,不至于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毕竟前世在赵府里死去的四个人,除了赵南烛,其他三人无一例外,全是被毒死的。
就连一代名医“三绝圣手”公孙不飞,竟也丧命在黑蜂的针蛰下。
医者不能自医,岂非也是一件很悲惨的事?
只不过天毒尊者秘制的解毒丹,虽然可以保人一时不死,但也不是能够完全祛除蜂毒的。
前世受到蜂蛰的皇甫荻,在回到弦月城后,足足调养了一年多,身上的黑气才算消散干净。
据说那时叶别枝派人四处求医,甚至亲身前往苗疆,一连请动数位隐居的苗寨高人,用了神秘而诡异的巫蛊术,才把皇甫荻从鬼门关前彻底拉了回来。
但何期做梦也没有想到,今生黑蜂还没来,赵南烛就先遇到了毒。
这柄短刀的模样,何期仿佛越看越熟悉,仿佛就是当年刺入“青衣小童”左胸的那一柄凶器。
难道这个面具人,就是当年的杀人凶手?
何期只觉得自己心慌意乱。
如果现在真有人闯进来,光看何期的脸色,或许就可以断定他是“凶手”。
赵南烛的脸色却已好看多了,一双半眯着的眼,也已慢慢睁开。
可等他终于看清楚救他的人是谁时,脸色又突然变了,竟比被短刀刺中胸口时还要难看。
“你……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救我?”
何期像是听不懂赵南烛在说什么,只道:“赵伯伯,您不能死。”
赵南烛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何期更听不懂了。
赵南烛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道:“刚才发生的事,想必你也已看到听到,否则你绝不可能来得这样巧……”
他幽幽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何期道:“因为我看得出来,您是被迫的。”
赵南烛道:“你……你就算凑巧救了我这次,难道还能救我下次?”
两滴泪从他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我早就知道,他们迟早都要杀了我的。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竟这样快……报应……当真是报应……”
何期道:“赵伯伯,他们是谁?”
赵南烛缓缓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何期道:“为什么?”
赵南烛道:“因为无论是谁,只要被他们当做敌人,从来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看着何期,道:“他们现在还不会对你动手,也犯不着和你动手。但你若强要为我出头,他们说不定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何期道:“他们是不是血衣会?”
赵南烛怔了半天,才苦笑道:“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在装糊涂?”
何期只是叹气。
赵南烛道:“我本该在二十年前就去死的,这二十年来,我活着的每一天,根本就是在受罪。”
他又摇了摇头,道:“可是……可是一个人能活着,就算每天都在受罪,也总比死了好。”
何期不能不同意。
哪怕是一个已到了迟暮之年的老人,倘若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也是一样想继续活下去的。
因为一个人一辈子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自愿舍弃的。
赵南烛忽然道:“小栖,我不管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只要你还想活下去,现在就不要再管我,赶紧走。”
何期道:“为什么?”
赵南烛道:“你难道没有发觉,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他慢慢道:“如果你身上没带解毒药,或者我中毒已深,根本救不回来,那个人一旦返回来,又或是正好有别人进来找我,到时你就会被他们指认是杀人凶手……”
何期道:“不会的。”
他沉声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就在那个人开窗逃走的时候,我师弟已追上去了。”
赵南烛像是吓了一跳,大声道:“什么?你师弟追上去了?”
何期道:“我们总要查一查他是谁,总不能让您白受这个委屈……”
赵南烛急道:“你们不要查了,没用的。不要查了。”
何期道:“可是……”
赵南烛道:“小栖,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去找他们,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去找他们……”
他握住何期的手,道:“你该去找的人,是叶城主。”
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何期怔住。
赵南烛道:“只有他能替你父亲洗刷冤屈,也只有他能保护好你,凭他现在的实力和威望,他们绝不敢轻易对他下手的。你想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找到他。”
何期却道:“可您的冤屈,难道您就不打算洗刷了吗?”
赵南烛道:“我……我没有冤屈。我自己做错了事,本就该死。”
何期道:“他们必定是抓住了您的把柄,各种威胁强迫,您才会做错事。”
他慢慢道:“被人逼着去做一些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的事,这样难道还算不上冤屈?”
赵南烛道:“小栖,你不要再说了。”
何期却还要说:“赵伯伯,一个人活在世上,总免不了有做错事的时候。但我一直认为,只要他还有悔过的意愿,想重新去做些什么,弥补当年的错误,那他就不可能会是一个坏人,更不必去死。”
赵南烛沉默。
何期道:“就算一个人曾经失足跌落泥潭,从头到脚都沾满污泥,一度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当他被救上来后,他还是可以把泥洗干净,重新做人的。”
赵南烛道:“洗不干净的。”
何期道:“为什么?”
赵南烛道:“就算身上的泥可以洗干净,心上的泥却是永远洗不干净的。”
何期道:“赵伯伯,您若不打算活下去,我就算找到叶城主,也一样活不下去的。”
赵南烛一惊,道:“为什么?”
何期道:“因为我是您的世侄,叶城主又是您的好友。”
他慢慢道:“倘若今晚让那个面具人逃了,您难道不怕他们回去后,马上对外公布您就是血衣会的人?”
赵南烛道:“你是说……”
何期道:“江湖中一直有个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血衣会成员的真面目,也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们报仇。”
赵南烛又沉默。
何期道:“只要消息一公布出去,那些要找血衣会报仇的人,绝不会认为您死了,事情就可以了结。”
他沉声道:“他们会继续找上大管家,找上赵府,甚至找上我,找上叶城主……到时血衣会根本不必再出手,整个江湖就已大乱。”
赵南烛忽然道:“不,他们不会的。”
何期道:“为什么?”
赵南烛道:“因为要杀我的人,绝不会对外公布我的另一个身份。”
他顿了顿,又道:“他只刺了我一刀,并没有扔下血衣,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人怀疑的证据。”
何期道:“他说不定只是太过着急,一时疏忽,说不定到了明天,就会有新证据出现的。”
赵南烛道:“你不懂。”
何期确实不懂。
赵南烛道:“我对他们已经没有用了,可我的名声,我的地位,我名下拥有的一切,却都还是对他们有用的。”
何期一怔。
赵南烛道:“现在他留下的这柄短刀,就是留给我的体面。无论我身上沾了多少泥,哪怕到死,给人看到的一张脸,也还是清白的。”
何期懂了,完全懂了。
赵南烛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必须得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不然我到死也不会安心。”
何期道:“那您……您是答应了我,打算活下去了?”
赵南烛勉强笑了笑。
何期已热泪盈眶。
他能感受到老人对自己的关切和爱护,这种感情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假装出来的。
赵南烛道:“你师弟追着他出去,被人误会成刺客的嫌疑自然是降低了。可是你……”
他想了想,继续道:“我可以说你们是我派大管家请来的,因为有些私密事要说,所以才没让你们走正门。没想到你们还没来,那个神秘的刺客就先来了。”
何期点头。
赵南烛道:“光有我的话还不够,还需要大管家的配合。”
何期又点头。
赵南烛道:“你去书架上拿一支传讯烟火,到院子里放了,大管家无论在哪里办事,都会马上赶过来的。”
何期却迟疑着,道:“那您……您……”
赵南烛似乎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很快接着道:“我向你保证,等大管家来了,我还活着。”
大管家果然来得很快。
来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门外的侍卫,以及从附近赶过来的二三十名下人。
但能进书房的,也只有大管家一个。
何期却还在外面站着,就站在书房门外的台阶上。
赵南烛接下来要交代大管家的事,或许还有他们赵家自己的私事,何期无论如何都不好跟进去的。
其余的二三十人,也已分散开来,守在屋外各个角落,每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江湖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传讯烟火平时轻易不点燃,一旦见到火光,必然有大事发生,所以根本用不着大管家吩咐,但凡是赶过来的赵府下人,都清楚现在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谁知大管家没进去多久,茶室里竟又传出一声惨叫。
这次是大管家的惨叫,不是赵南烛的。
里面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何期什么规矩也顾不得了,立刻冲了进去。
然后他就彻底怔住。
赵南烛死了。
他明明已经被何期点了心脉大穴,已经吃过解毒丹,已经说好要活下去,却还是死了。
他是自杀的。
那柄短刀现在正被他握在手里,深深插入了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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