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期道:“这……这到底……”
大管家跪在地上,流着泪,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何期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大管家才道:“老爷是被刺客杀死的,一刀刺在左胸,刺得很深。”
赵南烛的手还握着刀柄,大管家却在睁眼说瞎话。
但何期只是痴痴地看着尸体,看着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竟没有开口反驳。
大管家道:“多亏何公子和小宫主来得及时,封住了老爷的心脉大穴,这才能让小的见到老爷最后一面。”
何期沉默。
大管家道:“这个刺客武功高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老爷竟敌不过他。江湖中用短刀的人也不少,可像这样能逼近身侧一刀毙命的高手,还真不多见。”
何期还是沉默。
大管家道:“今早我陪同二位回住处时,已和小宫主说过,老爷请你们今晚来书房谈一谈。或许当时刺客就就埋伏在近处,听到了我说的话,这才抢先过来,不但要杀人,还要栽赃嫁祸你们二位。”
何期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大管家道:“老爷说了,他想早日入土为安,不必再麻烦公孙大夫来做检查。小的今晚就去布置灵堂,将寿材摆出来,相信其他宾客也应该能理解。”
何期忽然道:“他刚答应过我,他会活下去的。”
大管家叹了口气,道:“何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明明死的是自家主人,而且还是在他面前自尽的,大管家理应是最痛苦最悲伤的一个人,现在却反过来劝何期。
这件事简直太荒谬。
可这又偏偏是他亲耳听到的话,亲眼看到的事实。
何期突然感觉很悲伤,很疲倦,上辈子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又一次朝他扑来,就像是从半空落下的一件血衣,将他整个人密密包裹在里面,闷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眼泪已流了下来。
赵南烛要自杀,是不是因为他对血衣会太了解,太熟悉,认为自己哪怕能活下去,也始终无法摆脱对他们的恐惧,还不如干脆一死了之?
一个人若已走错路,走到他那个地步,或许就算他自己不想死,也是不能不死的。
何期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前世那个一直无法破解的无头公案,因为赵南烛的死,也终于有了一点头绪。
说不定事情的真相,就如当年云逢所说,不管赵南烛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一定是自愿的,自愿为血衣会的人奉上自己的头颅。
毕竟这个江湖中,从古至今,总少不了“死士”的存在。
“死士”这个词,通常用来形容不怕牺牲的人,他们或是自愿报恩,或是为了换取一定的代价,把性命卖给他们认为值得的买主。
但何期相信,赵南烛显然不是为了报恩,他是被逼无奈。
他的“自愿”,其实是“不能不愿”。
所以他当时才会坐在待客的下首椅子上,坐得很端正,很从容。
因为要取他性命的凶手,并不是什么神秘来客,而是血衣会的人,是他不得不敬重的上级。
无论前世今生,无论自杀还是他杀,无论尸体上是否覆着血衣,在血衣会的计划里,赵南烛都必须死。
事实已经证明,这个死亡的结局是无法改变的。
哪怕何期和云逢已提前半天赶到赵府,见到了不少前世根本没见过面的人,发生了不少前世根本没发生过的事,但这一切新增的变数,仍然无法挽留赵南烛的性命。
明天的寿宴,看来又只能改成白事。
可今晚却还没过完,至少还要过去六个时辰,明天的太阳才会升起。
云逢现在在哪里?他到底追上了面具人没有?
血衣会的计划,还有没有后续?
前世的“青衣小童”和吹哨人,还会不会再度出现?
今生的空谷大师和公孙不飞,还能不能活到明天?
一想到插在赵南烛胸膛上的那柄短刀,想到老人颤抖的手,何期的心里竟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赵南烛说得对,现在他和师弟要去找的人,只能是叶别枝,绝不应该是血衣会。
否则他们就只能去送死。
院子里突然有人在叫:“什么人?!”
又有人冷冷道:“解语宫的人。”
何期怔了怔,率先奔了出去。
那个立在院子中心的黑衣人,不是云逢还会是谁?
十几个看护书房的下人,已把他团团围在,似乎认为他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何期赶紧道:“各位误会了,他是我师弟,不是凶手!”
不过片刻,大管家也赶来了,喘着气道:“小宫主,你可回来了,凶手追到了吗?”
凶手?什么凶手?
赵府的下人都怔住。
大管家道:“老爷刚才遇刺了。”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神情很悲痛,他的声音已哽咽。
如果可以,他本不想当众解释的,他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但他毕竟还是赵府里的大管家,哪怕主人死了,也要尽到当大管家的责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数十双眼睛一起看向云逢。
可这一次,喜欢享受众人注目的解语宫小宫主却笑不出来了。
他竟也怔住。
何期忙道:“大管家实在无法相信,这世上竟还有能用一柄短刀杀死赵伯伯的凶手,刚才他已差点哭晕过去。”
他相信云逢能听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云逢这才叹了口气,道:“追丢了。”
何期道:“追丢了?”
云逢道:“这人似乎对赵府地形很熟悉,不往外面跑,也不往屋里躲,三绕两绕,绕到一片太湖石假山里,就没影了。”
何期道:“他……他消失了?”
云逢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你应该说他躲起来了。”
他冷哼一声,道:“我本来沿途已叫上几个同道,一起追赶,谁知道那厮特别狡猾,专门捡没点灯的地方走,想甩掉我们。倘若不是有人突然点了一支传讯烟火,我还真看不清楚他到底跑去了哪里。”
何期道:“后来呢?”
云逢道:“后来我们点起火折子,把那一带相邻的怪石花木都仔细翻了个遍,可还是找不到人,只找到一个面具,和一套外衣。”
何期道:“莫非是他故意扔下的?”
云逢道:“或许。”
他咬着牙道:“当时人已渐渐多了起来,有下人,也有宾客,说不定凶手就是藏身在石山的缝隙里,用最快速度脱下衣物,再趁乱混入人群中,也跟着一起捉拿他自己。”
何期道:“面具和外衣现在在哪里?”
云逢道:“当时大家一致同意,先交给皇甫荻拿着。”
大管家似是松了口气,道:“弦月城的人办事一向公道,把东西交给他,再好也没有了。”
云逢勉强笑了笑,道:“不错。我可不能主动去碰那两样东西,否则很容易变成‘贼喊捉贼’,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何期也松了口气。
云逢说得很对,这两样东西一旦经过他的手,就很难再和旁人解释清楚。
毕竟他去追面具人的时候,何期还没开始和赵南烛交谈,根本不知道赵南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会怎么去替他们打圆场。
他们现在面对的不只是血衣会,还有众多武林同道,倘若不小心说错一句,走错一步,就算没踏入血衣会布下的陷阱,说不定也会遭到其他人的怀疑。
何期又问:“皇甫荻他们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先回来了?”
云逢道:“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排查,要求后来赶到的人自证清白,并用面具和外衣逐一比对每个人的身形。”
何期道:“你先回来,是为了给我们报信?”
云逢道:“我也很担心赵伯伯的伤势。”
何期叹了口气,道:“无奈天不从人愿,赵伯伯已经过世了。”
大管家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道:“小宫主,还请节哀。”
云逢道:“现场没有凶手遗留下来的……东西?”
大管家抢着道:“除了老爷胸膛上插着的一柄短刀,再没有别的东西。”
何期不能不点头同意。
云逢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大管家,赵伯伯在临终时,还和你说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话?”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一阵杂乱而繁重的脚步声。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人,从月洞门外陆续走进来的人,一个个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空谷大师、公孙不飞、皇甫荻、燕回、孟天祥、武三爷……前世那些收到突发请帖的人,赶来看热闹的人,又一次共同聚集到了赵南烛的书房院子里。
只不过这次的凶手从一开始已很明确,不是何期,不是云逢,就是那个突然消失在太湖石山间的面具人。
赵南烛遇刺时,云逢一直追着面具人离开院子,根本没有作案的嫌疑。
何期不但在书房中抢救伤者,又发出了传讯烟火,当时凶手正潜逃在外,很多人都亲眼看到的,他也一样没有作案的嫌疑。
大管家更亲口作证,他早就按照赵南烛的吩咐,请云逢和何期今晚私下来书房一趟。
哪怕是三岁小孩都应该能理解,总有一些话,得避开旁人才好谈,所以他们才穿着夜行衣,没走正门,在大家吃晚饭的时候悄悄潜入了院子。
这件事本就是赵南烛特别允许的,没有人能说他们两个做得不对。
凶手不可能和云逢串通行事,何期也不可能行刺他敬重的长辈,毫无疑问,赵南烛就是被面具人杀死的。
等大管家赶来时,赵南烛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事,就气绝身亡。
“老爷他死不瞑目,求求各位一定要找到凶手,替老爷报仇!”
大管家一面说,一面哭,说得声嘶力竭,哭得简直成了个泪人。
可这个凶手究竟是谁呢?
何期和云逢看不出来,大管家也一样看不出来。
那柄原本归凶手所有的短刀,现在正握在大管家手里,刀刃已被他用布擦过,又重新泛起淡淡青光。
这是杀死赵南烛的凶器,一定要妥善保管,说不定上面还会留有什么线索。
云逢忽然道:“皇甫兄,刚才的排查可有眉目?”
皇甫荻摇摇头,道:“没有。”
他取出包成一团的外衣和面具,给众人逐一展示,又解释道:“这个面具很宽大,能把人的脸完全遮住。外衣也故意做成宽袍大袖的样子,无论是谁穿着,身形体态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众人大哗。
大管家咬牙道:“小的马上去调动人手,继续排查。”
云逢淡淡道:“不光要查宾客,还要查赵府的下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都得排查。若是放过了一个,说不定到了明天早上,死的人还会更多。”
何期一怔。
前世今生的景象,仿佛在他眼前慢慢交叠,重合,扭曲成一个陌生而诡异的世界。
今晚注定是无眠之夜。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