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就在这种大多数时候顺风顺水,  少数时候鸡飞狗跳的日常里还算平静地过去了。

    期间间或会发生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从某一天开始,一直针锋相对的降谷零和“宫野阵”关系突然就变得很不错起来,即便还是时不时会因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理由而就地掐起来,  但更多的时候,他俩也算是那种偶尔能对着对方说出个冷笑话的友好同学关系。

    再比如五人里一直担任着“可靠大哥”角色的伊达航,  居然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拥有女朋友的人,这一事实让猝不及防闻此噩耗的另外几人大受震撼,  包括明明一直异性缘特别好,  但其实是个妥妥的单身狗的交际花萩原研二先生。

    此外,  就是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两人间堪称突飞猛进的朋友关系了,对此,  其他眼睁睁目睹了这一整个过程的三人表示自己有槽要吐。

    明明这两个人最开始的时候,还隐隐充斥着某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尴尬疏离氛围,  然后仿佛忽然之间,  在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就直接从全然陌生过渡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说话都用起了让人搞不懂的加密暗语。

    就离谱。

    不过鉴于两个人都表示此前从未见过对方(主要还是萩原研二先一步开的口,松田阵平也就可有可无地附和了两句),  加之这种事情一般也确实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另外三人虽然都是非常聪慧敏锐的人,但出于对同期兼好友们的尊重和信任,也就半推半就的默认了这个颇有些漏洞的事实。

    松田阵平虽然对自己貌似是好险免于被同期们亲自押送进监狱、或者是刷新类似黑衣组织有史以来最短卧底时长这种记录而感到有些庆幸。

    但与此相对的,他几乎已经确定、以及肯定——萩这家伙对他身份的怀疑,离确定之间,极有可能就差一个根本无从谈起的证据了。

    毕竟,  对于萩原研二那些隐藏在日常生活里小心翼翼的试探,  松田阵平看似表现得毫无所觉,  其实从来没露出过半点避讳、抗拒乃至是隐藏的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光明正大地用只有“松田阵平”才会知道的方式,去不着痕迹地回应对方。

    ——“宫野阵”就等于“松田阵平”,其实已经是他和萩原研二两人之间近乎默认的事实了。

    松田阵平之所以会这么做,一是因为他确实不愿意为了卧成功这个在他看来颇有些可有可无意味的底,而去欺骗对他而言意义全然不同的幼驯染。

    况且就算是要欺骗,其实也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效用,顶多是延缓掉马的时间,让他在警校里多苟一阵子,并且后患无穷。

    至于二嘛……这其实是他和他找来的某位“强力外援”兼“场外指导”共同商议出来的某个计划的一部分。

    他请来的那位一直身在国外、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助攻大人,在听了他刻意模糊处理过的某些情况,只简洁直白叙述出来了的事情经过之后,非常不客气的大肆嘲笑了他一番,因为素来保有的“神秘主义者”作风,对方压根没打算把他的事上报给组织,也没有在意他的含糊其辞,只是不紧不慢地就他的此番遭遇,给了他两个完全相反的建议——

    建议一:直接痛下狠手,暗杀掉认出他原本身份的那个人——也就是萩原研二,将后续所有可能存在的麻烦直接扼杀在摇篮里,一了百了,免得横生出什么无法预料的状况;

    建议二:用某个表面看起来错漏百出的疑点,去掩盖其背后真正需要隐藏的那个秘密。

    第一个建议无疑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最理智且省事的办法,但松田阵平当然不可能会选择,不然他也不会给对方发去求助信息,对面的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只是稍微提了一句后,就直接默认他选了第二个建议,并开始对他进行起了久违的“演技”指导。

    用秘密掩盖秘密。

    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由己方,也就是他,主动出手,将“宫野阵”同消失了十年之久的“松田阵平”画上等号,并引导熟知“松田阵平”一系列行为习惯的萩原研二自己去试探着发现——人往往不会轻易相信被直接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但又会对自己历尽艰辛后,亲自得出的那个结论深信不疑。

    但这还不够,这个伪装的度需要牢牢把握好。

    如果伪装破绽太明显,对方确实会顺着事先设计好的线索而渐渐产生怀疑,尽管这种程度的怀疑一般不会导致对方的思路往什么阴谋犯罪上去偏,但也极有可能因为无法引起其重视,进而增加该秘密被暴露给其他更多人的可能性;

    但如果伪装被隐藏得太深,等对方顺藤摸瓜查出切实证据的时候,对方对他的怀疑就会无限加深翻倍,心中会不自觉朝着阴谋论、乃至“卧底”这条线上去思考,那样他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按照那位助攻大人的指导,他其实只需要以平常生活的方式继续正常地行动就够了,不需要刻意掩藏就已经差不多破绽百出,至于找破绽什么的,交给对方来完成就好。

    只是在这期间,他需要稍微压制一下自己心底那些或阴暗或黑泥的情绪,努力向着“警察”应有的状态靠一靠,当然靠不了也没多大关系,反正熟知他的人几乎都知道,真正的“松田阵平”对警察保有敌意简直合情合理,连惊讶疑惑都嫌多余。

    另外,就是需要拾一拾这些年已经被他改的差不多的某些行为和语言习惯,不用拾太多,只要对他们两人而言最关键的那几个就好。

    在这一系列铺垫下,只要对方不是蠢货,完全断定他的身份只是迟早的事,且对方会明确意识到,被他反复试探着的这个人,似乎并没有要隐瞒、欺骗他任何事情的意思。

    这样一来,对方最开始竖立起来的警惕心就会被逐渐瓦解,然后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替松田寻找这样做的理由,并极大可能会下意识帮他瞒住和他的过去全无牵扯的那些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宫野阵”这个身份,无论从任何角度去查探,都是绝对正直清白的,即便是因为少年时期的那段经历,而对警察展现出不满的情绪,也显得相当合乎实际和情理。

    而“松田阵平”就更是如此了,他童年的遭遇就是因警察的误判而起,又怎么可能不对警察产生怨气呢?

    因此,“身份变更”这一条线索,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绝对需要掩饰的点,只要能找到一个可以将前后两个身份完美衔接、并且合乎情理的理由,那么索性将之放到表面上作为“明线”,简直是再聪明合适不过的做法,甚至如果利用得好的话,很可能还会收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就连把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和经历拼接起来,安在同一个人身上,并使它听上去合情合理,对组织里的人而言都不算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更何况只是编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理由?

    ——“宫野阵”这个他目前被迫使用了将近十年的身份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事实上,“宫野阵”本来就是一个真实存在于过去某段时光里的人,只是和现在的松田阵平一样,他最初也并不姓宫野,或者说,他那时候其实没有被赋予任何姓氏。

    因为出生于某个濒临倒闭的破旧福利院的缘故,“他”在即将被驱逐出去之际,被好心路过的一对一直没有自己孩子的、恰好姓宫野的普通上班族夫妻领养了,这才总算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以及完整的家。

    可惜好景不长,平静幸福的生活才过去不到两年,那对夫妇就因为工作的地方被人蓄意报复安装了炸弹,最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受到牵连,和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迎来了极其惨烈的死亡、尸骨无存。

    这起案件在当年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性质实在太过恶劣,再加上警方屡次出手都未能将隐藏很深的犯人抓获,最终迫于舆论压力和高层的施压,不得不无奈妥协,对外界宣称以意外事故结案。

    但这起案子至此并没有结束,虽然案件已经对外宣告了结案,但警方一直未曾放弃暗中的追查,经过连续一个多月不眠不休的严密调查后,在终于要将真凶抓获之际,那家伙却当着所有警察的面拉开了绑在身上的炸药引爆器,从始至终一字未吐,竟然就这么直接自爆了。

    随着犯人的死亡,这起本该已经临近尾声的案件,自此彻底变成了再也无从查起的悬案。

    紧接着过了不到一个星期,警视厅档案室突兀地发生了火灾,包括这起诡异的爆炸案在内、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许多重要案件资料几乎全部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因为当年互联网还没有发展起来,在档案和信息的管理方面也存在着很大的缺陷,所以那些被烧毁的、包括受害者名单在内的档案资料,已经基本很难再被找回。

    ——那些在案件中死去的受害者,真正可以说是在死后都没能留下一个完整的姓名,要不是当年负责主持调查那起案件的警察坚持向死者家属赔罪并告知详情,他们可能连知道这件事的机会都没有。

    但也正是那名警察当初的这个没有任何值得指摘之处的决定,使得悬停于当年已然濒临奔溃的少年宫野阵内心防线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彻底坍塌。

    当时还只是上小学的年纪、三观还未完全建立起来的男孩,在被这个社会三番五次打击之后,彻底仇恨上了连还给他一个真相都做不到、甚至还搞丢了他养父母存在于世的重要证据的警察。

    然后,满心愤恨无处发泄的他,就遇上了组织里的某个底层成员,年幼无知的少年被全无善意的疯子引诱着堕入了黑暗。

    可惜他从来都是不幸的,这一次也是一样,组织并不是一个能容许身无所长的小孩子慢慢成长的地方,被丢入黑暗残酷的训练基地的他,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从那里面活着走出来。

    甚至在死去没多久之后,自身身份连带着所有存在于世的痕迹,还被组织回收再利用,强行安给了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到此为止,“松田阵平”彻底变成了“宫野阵”。

    或者应该这么说,当年那两个孩子在同一时刻,从不同意义上而言,被组织轻易地抹杀掉了灵魂中最珍贵的两件东西——存在和自我。

    尚且清白、完美对接且凄惨无比的身世,配合上这份身份档案上,那和刚刚才承诺收养他没多久,就与自己的丈夫一同葬身于另一场大爆炸中的另一对同样姓“宫野”的夫妻。

    真是讽刺。

    当年的组织恐怕是从一开始,就为他和宫野艾莲娜一家安排好了这个剧本,所以当初将那份身份资料交到他手中的那一刻,才会连养父母那一栏、包括其死亡原因在内,全部一字未改,毫无顾忌地将这种命中注定般的可怕未来摊开在了他的眼前。

    然而彼时尚且年幼的松田阵平却对此毫无所觉,只顾沉浸在自己复杂浓稠的思绪里不可自拔,然后在事情发生许多年后的某一个午夜梦回之际,在后知后觉中猝然惊醒、再难入眠。

    组织这种轻易将人心玩弄于鼓掌间的手段,无时无刻不在反复彰显着它的狠辣与可怕,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积淀为扎根在每个成员心底的阴影和魔鬼。

    只是虽然“宫野阵”和“松田阵平”这两个身份可以对接的很“完美”,但因为后者曾经和萩原研二是很熟悉彼此的幼驯染的关系,所以他还得注意绝对不能让萩原知道任何有关于“宫野阵”过去经历的事情,否则一切计划就会直接面临崩盘的危局——而这也是在这整个计划中,松田阵平必须保守住的难点和底线。

    好在这个本该相当困难的任务,现在看来或许并非那么难以达成——原因就在于在此之前,为了干脆利落浇灭某个人那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和探知欲,他果断干出了直接掀翻棋盘的举动,相当主动地将“宫野阵”过去最糟糕的部分经历之一,真假参半地告诉给了降谷零。

    现在虽然多少感觉有那么点后悔,但以松田阵平这些天来对降谷零这个性格颇有些古板严肃,尽管观察和推理能力都非常强,但做事情意外的很有分寸感和原则性的家伙初步的了解来看,对方或许会把自己想要当警察的理由透露给另外那三个人,但有关于他口中那段听上去堪称惨痛的经历,在没有得到他本人允许的情况下,会被这人大咧咧说出去的可能性并不高、或者说极低。

    再直白一点说,金发的警校首席生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倾诉欲,就当众大肆揭露别人伤疤的恶劣混蛋,即便对象是和他极为要好的朋友乃至幼驯染也同样如此。

    他现在搞不好还在对于自己那时候的刨根问底感到有些许的后悔,甚至如非必要,这人以后会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下去的可能性都不太大——从这一点上看,松田阵平勉强承认降谷零还算是个能让他觉得稍微顺眼了那么一点点的家伙。

    因此也就是说,只要避免让降谷零和萩原研二对接双方所掌握的、关于他的情报,或者避免让这两人怀疑他别有目的进而对他提起防备和排斥心理,那基本上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在这之后,松田阵平只需要和萩原研二默契地保持住这种状态继续相处下去,然后等某一方率先忍不住打破这份平衡——一般来说,来做这件事的人应该是他松田阵平。

    但“助攻大人”阻止了他,大致意思是他往日里表现出来的破绽已经够明显了,明显到几乎已经把“我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几个大字刻在了脑门上,完完全全就是在明示对方主动来找他把事情说开,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必要去做率先掀开底牌的“被动者”。

    对此,松田阵平倒是无所谓,他决定届时再见机行事——反正他是不甚在意自己在萩原研二面前是否被动的,只要能保住“黑方卧底”这层马甲,避免让对方伙同另几人一起把他铐进局子里,同时不要让他们接触到任何有可能引来组织注意的东西,就差不多了,其他的根本不重要。

    而且他也不打算真的跟个正儿八经的卧底似的一直在警察扎堆的警视厅里待下去,要是什么时候觉得心烦了或者不想干了,不用别人动手,他自己就会直接跑路。

    松田阵平当时眼睁睁看着“助攻大人”分分钟给他列好的一屏幕计划详情,不由觉得有些咂舌,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采纳了对方这个近乎完美的建议,并迅速开始着手实施。

    事实证明,就算仅仅才过了一个星期,这个剧本所获得的收效也是肉眼可见的——相当显著。

    尽管萩原研二的的确确是个天生洞察力惊人、善于看透人心,且几乎将人际交往技能点满的人,但面对浸淫黑衣组织多年,手段诡异莫测,最擅长干的事就是毫无瑕疵地伪装成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绰号“千面魔女”的某瓶酒来说,这样的他,还是太过稚嫩了。

    独自靠坐在宿舍椅子上的松田阵平,稍稍低垂着眼睫,灵活的手指在手机按键上翻飞移动着,一条一条快速删除掉手机上,那部分没有经过任何联系人相关备注的简讯,在心里叹了口气。

    ——抱歉啊,出于对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和你这家伙人生安全的考虑,我可能要稍微采取一点点非常手段了呢,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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