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府酉时以后还挂灯办案,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
榆州衙府与桑州魇狱虽名字不同,私设略有不同,但三堂办案是左承志立下的规矩,两州都不敢不从。
仵作验尸,追风堂下跑腿的风仕拿着画工临时描摹的画像挨家挨户去问,主审堂主薄也没闲着,若是能在卷宗里找到符合仵作描述的失踪的人,找到苦主对于破案来说也很关键。
霍昀就在主审堂里坐着,有种不结案便不走了的架势。
狄川陪了霍昀半个时辰,后来觉得干巴坐着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催霍昀回客栈,明早再来。
霍昀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若一走,整个衙府都会停止运作,他多守一刻,案子便能多进展一点。
更重要的是,毕竟是在狄川的地盘,他一走,关键线索狄川想瞒就瞒过去了。
于是他推辞道:“狄大人不必顾及霍某。霍某毕竟是发现尸体的人,有必要守在此处,可随时传见。”
狄川哪能看不出霍昀那点心眼,不过狄川觉得,只是上山偷菌意外死亡的小喽啰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这次霍昀恐怕是本末倒置。
他不再劝,哈欠连天地回了州君府。
仵作说死者二十五岁左右,高八尺一寸,生前在胳膊两侧、后背和大腿都有不同程度的击打伤,手掌密布划伤,伤口里有碎石。脑后有重创,应是摔在碎石上所致。左肩胛骨骨折,伴有撕裂伤,综合来看,应该是死前与人搏斗过,最后不慎摔落。
但他真正的死因仍是窒息,也就是,死于山体滑坡的掩埋。
“真是造化弄人,前面那么多苦都挺过来了,却没逃过一场暴雨的戏弄。”戚柔唏嘘不已。
验尸结果更加坚定了霍昀的想法,此人若是活着,一定能揭开他苦苦追寻的真相。
进入二更后,主薄和主审堂内的仕人都难敌困意,无奈霍昀偏偏就坐在不远处,明晃晃地监视。
多亏了上天眷顾,天亮前在簿册上找到了死者。
牛五,男,年二十五,高八尺有余,貌俊朗,颈后有斧状胎记。
主薄喜出望外,立刻拿给霍昀过目,“霍大人,找到了。”
簿上记载,牛五是半年前失踪的,失踪的时间不久,于是仔细核对了五页左右便找到了。
来衙府报案的是牛五的老母亲,说他儿子是被西域人骗走的。
大概半年前,榆州出现了一批卖银器的西域人,他们卖的银器价格很低,只比普通瓦罐贵三瓜俩枣,但银器却都是真的。
西域人说他们的银器是瓦罐经过练化后变成银器的。练化花不了多少钱,银器自然就便宜。当时包括牛五在内的不少年轻人都被其中的暴利诱惑,于是相约跟随西域人前往西域学“练银术”。
这一走,便再没了音讯。
主薄揣摩着霍昀的脸色,“大人,通知苦主吗?”
通知是肯定要通知的,就看霍昀这个棒槌会不会让他们这个时辰去。
霍昀默然片刻,“今日太晚了。”
主薄如蒙大赦,“那小的安排马车送您回去。”
“不必。”
衙府门外一侧,皓初和马夫已等了很久。
戚柔乖乖当着霍昀的“扶手”,然后跟在霍昀身后钻进马车。
马车拐过一条街后,霍昀叫停皓初,递给他一张纸条。
皓初扫了一眼,浑身轻快,“遵命,大人。”
戚柔从撩起的车帘缝中看到皓初离开,马车却没等他。她自然觉得奇怪,却没多问。
车轱轧到碎石,突如其来的颠惹得霍昀皱了眉。
他有些烦躁,脑中像藏了一根弦,被扯得头皮紧绷。
蓦地,太阳穴传来一阵沁凉的触感,鼻尖也萦绕着怡人的淡淡奶香。
霍昀愣了片刻,打开眼睫,戚柔正有些吃力地抻着胳膊按|摩他的太阳穴。
小丫头手上力道时轻时重,没让霍昀觉得放松,反而更心烦意乱。
“做什么?”霍昀握着戚柔的手腕,身子向后仰着。
“表哥,你别害怕,我按|摩的手法出神入化,按一会儿你就不头疼了,”戚柔信誓旦旦,用另一只手发誓,“我娘以前也时不时头疼,被我一按就好了,真的。”
霍昀按下戚柔发誓的手,将她在座位上扶正,“我没事。”
戚柔强势凑近,“表哥你就别逞强了,你就差把疲倦写在脸上了。”
说着,魔爪探向霍昀的眉骨两侧。
霍昀抓着她的手,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息。
戚柔的眸子干净而纯粹,诱着人沉醉。
“按手吧。”霍昀指指自己虎口的位置,“这里也能缓解疲惫。”
都是胡诌的,打发戚柔而已。太阳穴的位置危险,在马车上让没轻没重的戚柔按太阳穴就是三重危险。可不让她按,大概又会重复那日抚背的噩梦。霍昀斟酌半晌,才想出这个折中的万全之策。
“哦,好吧。”
戚柔垂下眸子,认真按着霍昀的虎口。
霍昀的手掌宽厚,戚柔两只手握着才包裹住。不过他手指纤长,比例协调,骨节分明,触感很像温凉细腻的白玉。
很漂亮的手,戚柔突然想到被这只手抚摸着傲人的美背的画面,应该会美得无与伦比吧。
“在想什么?”霍昀撑着下颌,勾魂夺魄的凤眸微狭,审视中夹杂着玩味。
戚柔没抬头,天真道:“我在想,牛五的娘不是说牛五一群人去了西域么,怎么会出现在平溪山上。”
霍昀习以为常,“西域与西越往来只是近几年的事,西越百姓对西域人不了解,受骗在所难免。不过练银术既然不存在,无论如何掩饰,迟早有暴露的一日。这个牛五,恐怕就是发现真相后逃回来的。”
戚柔还是不解,“那他干嘛要跑到山上去偷菌,离家那么久,难道最思念的不应该是娘吗?”
霍昀但笑不语。不是他要往山上跑,是他不得不出现在那里。
换句话说,平溪山是他逃出生天的必经之路。
到客栈后,戚柔惊觉梅娘子竟然等在客栈门口。
活像一墩望夫石。
“大人,戚姑娘。”
霍昀只是颔首,然后淡漠地经过梅娘子。
“大人今日劳累,不如让梅娘伺候大人宽衣吧。”梅娘子跟在霍昀右侧,温顺却大方,温婉又直白。
戚柔不由得眼前一亮,都是同样的任务,为何梅娘子干的这么清新脱俗。
“也好。”霍昀欣然接受。
戚柔愣在原地,宛如受了惊雷,外焦里嫩。
霍昀沐浴更衣时,梅娘子就在屏风外拨弄琵琶。
屏风撤去,室内雾气还未散,霍昀一身单薄的单袍,宫绦系上后,掐出腰身,尤显得他挺拔修长。
霍昀神色淡漠,脸上线条凛冽到堪称寡淡,不过耐不住他的眼睛太好看,眨眼间诱着人沉迷,情难自持。
梅娘子阅人无数,却少见霍昀这种完美男人。她放下琵琶,“大人,就寝吧。”
“嗯,我今日乏了,改日。”霍昀适才药浴时,有意透露了不少今日发生的事,足够梅娘子在褚财茂那里交差。
“是。”梅娘子怀抱琵琶,凄凉退去。
屋内刚清净了片刻,窗户便被人撬开,下一息,皓初的头探了进来。
“有门不走,看来还是罚得轻。”霍昀没抬眼,却笃定而悠闲。
“别呀,大人,小的是看您着急。”皓初将顺来的簿册恭敬地放在霍昀面前的案上,顺便狗腿地为大人掌着灯。
这本簿册是衙府主薄今日翻查失踪人口的那本,霍昀当时只扫了一眼,只见那两页上载的都是和牛五一样因为“练银术”失踪的人。
霍昀仔细从头翻阅了一遍这本簿册,沉思片刻后,道:“还回去吧。”
皓初见怪不怪,大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向来不是吹牛。
皓初正要推窗,却见霍昀扫过来一个眼风,他讪笑两声,腹诽这习惯还是霍昀勾他想起的呢。
“大人,”皓初凑到案前,犹豫道:“今晚折返回衙府时,我发现,有人暗中跟着我们。”
那人恐怕没想到皓初会杀个回马枪,躲闪不及,露了马脚。
皓初虽没看清楚,但以他做贼多年加捉贼多年的经验来看,那确实是盯着他们家大人马车的。
褚财茂派来的在客栈里当望夫石,狄川那边为查牛五忙得晕头转向,便只剩下,戚柔。
“终于来了。”不枉他寸步不离地将她带在身边招摇过市。霍昀执笔默簿册上的内容,眉眼间裹着一层薄霜,“她太久没联系外界,想必他们已等不及了。”
“若他们联系上,大人您会不会有危险?”皓初一直想不明白,既然知道这个戚柔是假的,为何不直接将人抓起来。
玉昙簪是试探,戚柔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她心虚——不敢拿出可能为交接物的玉昙簪询问是谁放在她屋内的。
守备兵的指认更说明戚柔一身武功,放在身边很危险——上山采菌中的守备兵有一人是戚柔与沁玉硬闯榆州城门那日目睹二人样貌的守备兵之一。戚柔娇柔,沁玉灵动,二人虽然都貌美如仙,却不难分辨。
“无妨,看他们要什么。”
皓初仍不解,“如此,是否太被动?不如捆了那细作,严刑拷打。”
霍昀不咸不淡地睨了皓初一眼,后者无端后背发凉,“真的戚柔在他们手上,激怒他们恐怕会鱼死网破。”
皓初这才解惑。他怕大人被妖女迷惑,忧心忡忡了整日,幸好大人只是担心表小姐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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