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
天朗气清,两日暴雨一扫空中尘埃,天地如洗,清新明媚。
皓初“逃过一劫”。
平溪山上林海葱翠,山间有林泉淙淙,滋养着万物生灵。
在榆州人眼中,平溪是不可侵犯的圣山,上山采菌会因翻土侵扰山灵,所以采菌前当地百姓都会进行虔诚的仪式,久而久之,这种风俗就演变成了采菌节。
前不久,采菌节刚刚结束。
霍昀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平溪山。
为了迎合当地风俗,临行前,霍昀等人不太情愿地换上了民俗服装。
按照当地百姓的说法,民服上的图案寓意尊敬和虔诚,是山灵唯一看得懂的象形字,此举是为了保护霍昀此行平安。
戚柔痴痴地盯着霍昀的背影看了一路。
他平时的穿着要么太素净,要么太深沉,横竖钛白墨黑两色,再加上霍昀脸上的线条过于凛冽,哪怕挥不去病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还是更甚。
霍昀形体养眼,民服上缝缝补补满满有十二色,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宛如一棵行走也驱不散满枝绚丽灵蝶的雪松。
戚柔是由心地觉得:霍昀漂亮。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昨夜做一夜的春梦。
琴,她会弹;听琴的人,她从来也不缺。
但也不知哪根筋不对,昨日误闯进霍昀的房间,发现梅娘子在房间里为他拨弹琵琶,她竟无端羡慕不已,然后一夜春梦。
梦里还挺单纯,她就是顶替了梅娘子而已。
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没有。
顶多就是,霍昀在梦里,一直冲着她温柔地笑。
两日暴雨刚刚洗刷过,山上遍是泥泞,几乎寸步难行。更重要的是,或许本来真的留下过什么痕迹,如今再看,只怕连魂儿都没有了。
光是到半阳坡,就耗尽了守备兵们的力气。
过了半阳坡,再走一里地左右便是榆州百姓集中采松茸之地。
一群人在半阳坡找了块树荫下的干净大石头,或倚或坐,补水补粮。
“表哥,你热不热?”
以戚柔对霍昀那不堪负重的身板的了解,爬到半阳坡来,快到他的极限了。
大家的脸都是越来越红,唯独霍昀,脸色愈来愈煞白。
霍昀低眸睨了一眼毫无顾忌地凑到他跟前为他扇风的戚柔,淡漠的眼神随即又镶在了延绵的远山上,“无妨。”
“表哥,我们上山来,到底是为何?”戚柔压低声音道。
“采菌。”
戚柔长“噢”了一声,怪道那些跟来的人背上都背着篓子。
“卖钱么?”
霍昀又低眸,眸中,小姑娘仰着头盎然望着他,满眼星子,殷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他轻笑一声,“你采的可以卖。”
戚柔不自觉地贴近霍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真的?”
霍昀微咳一声,无奈道:“真的。”
戚柔顿时满腔热血,不再如上山时一般,不停与皓初唠叨干嘛要拖着她来受苦。
凭自己的双手发家致富,多么伟大啊。
事实却没有戚柔想的那般容易。
松茸根本不好找,经过几年的采菌积累,善于采菌的百姓练就了一身掩藏松茸的功法,因为每年限重,他们只求来年更快找到去年藏好的松茸。
有时走上近半里地才能得上天眷顾找到一颗松茸。
戚柔只坚持了一炷香便累了,这可比杀人越货麻烦多了。到采菌地之前,戚柔一直以为松茸被围在小小一方地里,只等她扑进去往篓子里装呢。
“这就干不下去了,某人适才的雄心壮志呢?”皓初嘴上揶揄着蹲在树底下拔草的戚柔,眼神却瞥向不远处的霍昀。
有人听说松茸价格不菲,好像扬言要采几箩筐卖了钱养他们家霍大人呢。
戚柔跳起来捂住皓初的嘴,“你别胡说,我说的是给表哥治病。”
皓初废了几分力气才挣开,小妮子个子不大力气骇人,“你要杀人灭口不成?”
“总之你别胡说,你敢乱说话,我就跟表哥说你欺负我!”
皓初做作地抱紧自己,“我好害怕呦。”
戚柔真想拍烂这家伙的嘴脸,“你别说出去……求你。”
虽然戚柔求人的语气听起来像杀人,但皓初半点都不介意,“我渴了,你打水给我喝。”
“你自己没长腿!”
“大人……”
“我去我去,我去!”
皓初总觉得怪怪的,“姑娘家家的,你可别骂人。”
戚柔一把夺过水壶,气鼓鼓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要是敢不讲信义,我……”撕烂你的嘴。
太血腥,太暴力,不太符合戚柔的大小姐形象。
戚柔刚走开,霍昀朝皓初勾了勾手,后者屁颠儿地凑到霍昀跟前,“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采不满一篓,你不用回去了。”
“大人……”皓初不敢造次,以他对霍昀的了解,软磨硬泡只会换来更重的惩罚。
可他到底哪里惹到大人不开心了?难道是因为他“欺负”“表小姐”?
可大人不是知道眼前这个戚柔不是真的戚柔了么,怎么还因为这个戚柔罚他。
“啊!”
茂林某处突然传来戚柔的尖叫声,听声音,戚柔似乎离他们很远。
霍昀眉间好似染了霜,他睨向皓初,“你让她去了什么地方?”
“让她打水。这附近就有水源,是我的疏忽,不想她会跑那么远。”
“戚柔!”霍昀这一声几乎用尽了力气,怒喝到几乎失态。
皓初愣住了。他跟在霍昀身边七年了,霍昀言行举止中将儒家君子之风刻入了骨髓,当真是从未失态过。
“表哥。”
这次传回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
众人都不再找菌,寻着戚柔发出声音的方位找过去。
位置在高处,幸得戚柔不时喊着“表哥”,没到半盏茶的功夫,戚柔便绕过一个矮坡哭哭啼啼地扑进霍昀怀里。
皓初站在霍昀身后,见自家大人手足无措地轻拍着戚柔的背,嘴里喃喃着“别怕”,一时让皓初想起无数妖女迷惑圣君祸国殃民的故事。
“生了何事?”
戚柔啜泣着,音色发颤,“有、有死人。”
好可怕的。戚柔蹲在那小山堆似的泥巴前用树枝戳了那具尸体好一会儿,深思熟虑之下,还是觉得哭着引来霍昀,比昏迷等霍昀找过来靠谱点。
虽然真正的戚柔甚至做不到这么“坚强”。
“死人?”霍昀握紧戚柔的手腕,“在哪儿?”
戚柔缩成一团,半躲在霍昀身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就在前面。”
从皓初那里看,戚柔就跟没有筋骨的藤蔓似的,脸一贴,便一厢情愿地依附在他们家大人这棵雪松身上。
在戚柔的引领下,一行人很快到了尸体周围。
此处是个阴沟,山体有一定程度的滑坡,埋了沟,将水流往外推了两丈左右。
戚柔便是顺着原先那水流的痕迹找到这儿来的,而那个被戚柔戳了半天的倒霉尸体,就被滑坡后的山体压在水沟里。
只露出了一截左手。
守备兵将尸体挖了出来,没有工具,废了一番力气。
尸体尚且新鲜,应该就是暴雨这两日刚死的倒霉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我欺。”
众人都沉默着,或是思考,或是放空,或是想着一会儿要搬运尸体下山暗骂倒霉。
戚柔这句感叹便显得尤为突兀。
“你如何看出他是因财而死?”霍昀郑重地望向戚柔。
似乎意识到自己又在打肿脸充胖子,戚柔低声道:“他或许是趁着大雨时山下守卫松懈,上来偷菌的。”
为了让松茸不被采尽,狄川下令,采菌节后不再允许百姓上山采菌,并设兵在山脚把守。
不过为了多捞些银子,时常有百姓铤而走险,翻越险道来偷菌。
这么蠢的理由。皓初嗤了一声,不得不说……的确很有道理。
霍昀沉吟片刻,“找找看附近有无竹篓一类的工具。”
守备兵迅速扩散开来,结果是没有。
至少方圆半里内没有。
其实如果是突然遇到山体滑坡,逃脱不及,竹篓应该就背在他身上才对。
但这具尸体身上很干净,除了一身类似工服的衣服。
霍昀又问:“这种工服,你们可曾见过?”
守备兵统统摇头。
皓初奇怪道:“我在城中这两日,也未见过。”
他为了打听戚柔和她口中的女侠经过榆州的证据,几乎将城中翻遍。
不过无论如何,此人的死都不简单。无论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还是他这一身罕见的工服,都不简单。
霍昀沉声:“先把人抬回去。”
“是。”
一行人再回到榆州城时,暮色已四合。榆州衙府紧闭大门,霍昀只得找到狄川府上去。
狄川听说只是死了个人,不耐烦地说让外头的人等到明天衙府开门再说。这种鸡毛蒜皮,也要劳烦他堂堂一州之君不成,他雇那么多办事的,鼻孔都是拿来出气的?
管家不禁好奇:“大人,这鼻孔不就是拿来出气的吗?”
狄川笑笑,一脚踹在管家脑门上。他曾跟着左承志破阵杀敌,英雄虽迟暮,但牛劲还在。
管家疼得打滚,凄凄的,“大人,是桑州来的那位霍大人,死人好像是他们从山上抬下来的。”
不然这种小事,底下的人哪敢惊动狄川。
“霍昀?”狄川白眼一翻,“那还不快给老子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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