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前两日一样,皓初一早便起来整顿守备兵,早饭吃饱,带足干粮,水壶打满,背了箩筐就往平溪山去。
二十来人,挤在三辆马车里,到平溪山脚后便需徒步上山。
昨日挖起来的神树还躺在山口,工人们起了个大早过来,正想办法把神树运到风水师画好的神坛里去。
每日皓初和守备兵从山上下来,都会遭到一翻盘查,他们到底采了多少松茸都是记录在册的。
离霍昀报给狄川的数目只差几许。约莫着再有两日便可不用再上平溪山来。
皓初他们登上的,是平溪山由东延向北的山脊线,绵延约百里。顶峰居于正北,终年积雪不消。西接马平鞍和断崖峰。
若想翻越顶峰过马平鞍到断崖峰,几乎不可能,顶峰积寒,非常人筋骨所能承受。
不过还有一条路,那便是在聚宝林改变向北的路线,转而西行穿过两条山脊线之间的瘴子谷,便可攀上断崖峰。沁玉那日正是从聚宝林往西找水源,才撞见了出事的牛五。
若是不走官兵把守的山口,从南入瘴子谷,也可到聚宝林。那便是榆州百姓冒险上山偷菌的路线。所以冒险,只因瘴子谷常年阴布毒瘴,毒瘴养毒物,进去一趟总归是凶多吉少。
如此来看,说牛五可能是上山偷菌的,也合情理。
但是结合仵作的说辞,牛五生前应是攀过崖壁,才会在手掌上形成那样的伤口。
经过两个时辰的山路,一行人终于又到了聚宝林。每天都扫荡着同一片林子找天生会躲猫猫的松茸,可谓越来越难如登天,且已耗尽众人的兴致,偷奸耍滑者也愈多。
不过皓初不稀罕管,不到实在看不下去的地步,皓初还是很给众守备兵留情面的。
未时左右,朗朗晴天忽的被狂风吹来的叆叇浓云遮蔽日月,疾风骤雨转瞬而至,密密匝匝的雨箭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霹雳雷霆更是不停歇,隆隆地劈天轰地。
皓初自然是要装装样子将人沿着原路往山下领的,但山口那两棵聚土的百年老树已经被连根拔起,没了他俩,暴雨引洪,轻易就将山口冲垮。众人在山脊线上望着山下凄惨的现状,只觉地狱大门已开。
山口坍塌,他们下不了山了。
山雨之下,气温骤降不说,还得随时提防雷与山体滑坡。
绝境中,有人提议从瘴子谷下山。
“你疯了,那里蛇蝎毒虫哪一个不会随时要了你的命?”
雷电暴雨中,众人只能靠吼来交流。皓初:“你们听我说,雨这么大,瘴子谷里瘴气多少会被冲散的,那些毒物和我们一样,都在找地方躲,眼下除了这条路,只有等死。”
众人衡量之下,决定听皓初的,扔掉箩筐,抓背形成一列,由一人打头,尽量避开树木遮蔽走,进入瘴子谷。
“你们记住,无论中途发现谁消失,都不可折返,一切等到雨停以后再上山救人。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手!”
“是!”
皓初在最后,趁前面的人不备,在他腰上系了一个活结,绳的另一头拴着一块石头。
那个人叫柯虎,便是指认沁玉的那个守备兵。
山路磕绊,瘴子谷内尤是。拴在柯虎腰上那块石头被卡住以后,柯虎用力跟上前面人的脚步,却猛然发现腰上的力道松了。
他如雷轰,傻了很久,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皓初大人?”
没有回应。
小郎君如临噩耗,脸上雨和泪混做一团。
他滴个亲娘嘞,那么好的皓初大人,就这么没了……
多雨之季,多事之秋。沁玉摊开手掌,雨打在掌心,恍如砸进一块块石头。
天地如笼在水幕之中。
屋里那群一心学会“换脸秘术”的人已经魔怔了,居然痴迷地连饭都可以不吃。
沁玉谎称自己快饿晕了,这才能跑出来喘口气。
“戚姑娘。”跟过来的是那日在户羽身边充当解说的中澍。
按照中澍的说法,他资质不佳,总是悟不到换脸术的精髓。一开始他并不甘心,结果却是剑走偏锋,自己的脸也因此毁了。
如今他这张脸,是户羽赐给他的。
沁玉接过中澍端来的面条,感激地道过谢,便在游廊下没什么顾忌地大口吸面条。
中澍立在一旁,浅笑不语。
“多谢,敢问庖屋何处?我把这碗还回去。”沁玉抿抿嘴,不好当着中澍的面直接舔嘴唇。
“给我便是。”
沁玉笑笑,不加推辞便将碗递到中澍手里,“这多不好意思。”
中澍无奈一笑,望着连汤都不剩的碗底,漫然,“粗茶淡饭,难为戚姑娘爱吃。想必是真的饿得不轻。”
沁玉拍拍襦裙,中澍的眼神幽冷,总让沁玉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
“戚姑娘,其实中澍有一事不明。”
沁玉:“但说无妨。”
“戚姑娘这般美貌,也会对我们的换脸秘术感兴趣?”
“老实说,我不是对换脸秘术感兴趣,我是对银子感兴趣。”
中澍再次被逗笑,弯弯唇,“那倒是。既然如此,戚姑娘还是快回去听课为妙。户羽最是讨厌重复做简单至极的事情。”
沁玉的目光穿过游廊,落在正厅一息,果断收回来,“不着急,反正我是要拜师学艺的。中澍,今日的课几时讲完?明日的课又几时来听?”
中澍盯着沁玉潋滟流盼的双目,“戚姑娘,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日便会离开。”
“可是我们好像什么都还没学会。”总不能是她太笨吧。
“或许戚姑娘可以随我们一行离开。”
沁玉愕然,还真是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完全按着霍昀的猜测有条不紊地进行。
中澍轻笑一声,“自然,戚姑娘若是觉得冒险……”
“不冒险,”沁玉粲然,美好如画中景致,“管吃住否?束脩贵否?”
中澍开怀一笑,“戚姑娘乖巧伶俐,届时我会在户羽和众师尊面前,多多替戚姑娘美言。”
“当真?那我便先谢过恩人。”沁玉福身,未及礼处便被中澍扶着小臂,示意她不必如此。
“待真有那一日,姑娘再谢不迟。”
沁玉正思量着再说些神往信族的话,却听身后有嘈杂声,中澍的目光也被屏门处推搡的二人攫住。
推人的是这老宅的小厮,被搡的是从桑州一路跟随霍昀到这里来的车夫饶吏。
两人后面,霍昀脸色苍白,倚着屏门。
“表哥?”沁玉跑过去扶住霍昀,他身上湿润,手上没有一丝暖意,整个人宛如刚从隆冬的冰窟中被人捞上来一般,让接近他的人也冷得哆嗦。
贴近霍昀时,秋寒霜雨外,还有一股别样的冷香。
小厮收到中澍的眼色,退至一旁。
“宅内正在授课,外人不便打扰,还请见谅。”
霍昀反握着戚柔的手腕,“无意叨扰,鄙人只为接小妹回府。”
“原来如此。”中澍探向沁玉的眼神颇有几分戏谑,似乎在揣度二人的关系。
“告辞。”
沁玉莫名被霍昀拉走,不甘心地挣扎着回头喊:“我明天还会来的,我们说的都算数,都算数!”
饶吏撑着一把厚重的青墨水画油纸伞,结结实实地罩着霍昀和沁玉。
马车在雨中难行,回程时不似找来时那般急切,饶吏便将马车赶得很慢。
霍昀脸色铁青,抓着沁玉的手好似铁钳,沁玉疼,却不敢出声。
倒是霍昀先忍不住,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沁玉趁势掰开霍昀的手,坐近在他身边,抚着他的背,“身体不好,大雨天就不要在外面乱跑。”
霍昀浓眉深蹙,想起游廊下中澍贴近沁玉扶着她的一幕幕,二人似乎都笑得很开心。
他低眸望着她,“我今日查到那二人的来历,远非信族人那般简单,你明日不必再去了。”
“为什么?”
他二人身份不简单很难猜吗?一开始就能猜到如此,他们两个出现的时机本就很诡异,反正沁玉肯定不会傻到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
霍昀怀疑这是个局,怕再让沁玉冒险她会有不测,“听我的便是。”
霸权行为,沁玉不忿,“表哥可是担心我的安危?”
霍昀默然。
是吗?他下午急成这样,竟是怕一个能带着她表妹在近百守备兵围剿下顺利逃脱的细作会有不测?
“既然不是,那戚柔有什么好怕的。”
“你!”霍昀急火攻心,咳得马车都跟着颤。
沁玉懊恼不已,这家伙不禁气,动不动就咳得撕心裂肺。她温柔地顺着霍昀的气,边哄道:“好了,我不去了。”
霍昀果然受用,缓缓平静下来。
沁玉无声摇头,不禁努嘴憋笑。这家伙,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凡事不顺意时除了“你!”,就只能气得干咳,一句反唇相讥的话都说不出,还得要人哄着才能缓过来。
回到客栈,天色已经黑下来。
沁玉催着小二烧热水,霍昀再不泡一泡驱寒,指不定又重病成什么样。因为着急,便没有注意到大堂内愁云惨淡的气氛。
“大人。”柯虎叫住霍昀,彼时沁玉正扶着霍昀登上二阶楼梯,梅娘子紧随其后。
柯虎满身泥泞,脸上不知是泪痕还是雨渍。
霍昀已有些烧了,撑着意识应了一声。
“大人,”柯虎哽咽,“皓初大人被困在瘴子谷内,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大堂内垂头丧气的守备兵里,确实没有那个一迎上霍昀的目光就会粲然傻笑的笨蛋皓初。
灵台瞬息之间被重重漆黑裹住,霍昀失去意识,歪倒进沁玉怀里。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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