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绵的第七日,皓初身上已没有一块好肉。他不慎擦破的伤口在雨水和泥土的侵染下,不断溃烂,恶臭的气味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高烧不退的身体,又让他无时无刻不处在蚁食虫蛀的幻觉里。

    他仅剩最后一口气和一点气力,抬着沉重的手拔起身边的野草喂进嘴里。

    霍昀找到他的时候,雨还是下个不停。可皓初却觉得来到了暖阳和煦的四月天。

    霍昀扑过去握着皓初缓缓抬起的手,却狠狠扑了个空。

    沁玉明显感觉到霍昀的身子猛地一震,她挣扎着抬起头,默默看着霍昀。

    他缓缓松开紧抓沁玉的手,眼睛无神地盯着帐顶,像在经历至极的痛苦。

    沁玉伸手探了探霍昀的额头,终于退烧了,不枉她守在床边不停歇地为他换手帕降温。

    见他久久回不了神,沁玉紧紧捧着他的手,凑近柔声道:“表哥,雨已经停了。山口很快就能疏通,柯虎也带着人从瘴子谷上去找皓初了。”

    “别去……”霍昀烧过后,嗓子有些沙哑,仅复苏的一点力气都用在反握着沁玉的手。像是生怕她会不听话地离开。

    “我不去。”沁玉空出一只手捋了捋霍昀的乌发,声音温婉得能滴出水来,“皓初马上就回来了。”

    “我睡了多久?”

    “一晚,”沁玉扶起霍昀,“快巳时了。雨是子时前后停的,柯虎是丑时带人离开的。”

    沁玉将两只枕头垫在霍昀身后,扶着他躺好以后,转身去端桌上饶吏熬好的驱寒茶和伍伯煮的招牌“聚宝粥”。

    霍昀望向窗外明媚的天气,松了一口气后,格外配合沁玉,她端来什么,他便喝什么。

    沁玉趴在床沿,贴着霍昀的腿,扑闪着眼睫,静静地与霍昀相望了一阵子。

    “表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不许生气。”

    霍昀漠然摇头,“我不会让你去的,没得商量。”

    沁玉撇撇嘴,默默抠着被子上锦线,不停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惹霍昀生气,别一会儿嘴给他气歪了。

    气氛冰到最低点时,饶吏破门而入,喜形于色地喊道:“皓初大人回来了。”

    沁玉连忙起身扶霍昀,在他身后为他拿了一件外袍替他裹上。

    大堂内,守备兵们拥簇着满身泥泞的皓初,后者咧着嘴笑得开怀,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觉悟,甚至还在打趣为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的柯虎。

    烧水的烧水,备衣裳的备衣裳,柯虎抡了皓初一拳,直接去解他身上发臭的衣裳。

    皓初美滋滋地仰头哼调子,瞥见二楼倚栏望下来的大人,忙的调整仪态,“大人。”

    霍昀神色平静,打量了皓初一会儿,见没大碍,“嗯”了一声,转身回了雅间。

    大堂内短暂的静默后,很快又恢复嘈杂,打听和好奇皓初是怎么死里逃生的都洗了耳朵过来听他吹牛,一时好不热闹。

    沁玉伺候着霍昀穿衣,见他古井无波闭目养神,故意道:“表哥,皓初回来了,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霍昀淡然,“心里高兴。”

    “心里是高兴,可皓初又不知道。”

    霍昀默然片刻,“回来了便好,其他的不重要。”

    沁玉慢条斯理地系着霍昀腰间的宫绦,“可如果我是表哥的话,我肯定会让皓初知道他遇险时我有多担心,他回来了,我又是多高兴的。”

    霍昀不搭茬,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

    皓初看似精怪,其实老实忠诚。本就是认准了主就死心塌地的性格,如果霍昀再表现出爱才惜将的情怀,皓初还拿捏得准为他卖命的分寸吗?

    任务和性命难抉择的时候,霍昀希望他手下每个人都把后者放在第一位。

    “我是说,”沁玉在梅花凳上坐下,捧着下颌俏皮道:“哪次我脱险回来,表哥可以把担心表现出来吗?”

    那种发自内心的、害怕失去的感觉。那种,紧紧地、被在乎的人拥在怀里的感觉。

    她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多少岁的可怜人,沧海一浮萍,倘若能在这浮躁的人间感受到至臻的情,那么她想,或许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敢去,”霍昀深邃的眼神定定地囚着沁玉,“我便立刻送你回霍府。”

    “你让我去一次,届时我心甘情愿地回去。”

    霍昀满含谴责的眸子率先败下阵来,他开始打“苦口婆心外加危言耸听”拳:“你不要胡闹,此行必定是陷阱,你去只是白白送死。”

    “我没有胡闹,我也不信他们敢杀人。”沁玉岂不知霍昀是担心她安危,又怎会不知中澍必定难缠,不过在沁玉心里,从没有凶多吉少的概念,这世间最凶险的地方便是养大她的所在。

    沁玉认真道:“我知道到榆州来的表哥,一直在查一件很重要也很困难的案子,为了真相,表哥甚至差点失去皓初。”

    霍昀顿了顿,握笔的手有些不稳。

    “既然查到此处,想必就算知道是陷阱,表哥也甘愿跳进去一探究竟。”

    只要能接近真相,又有什么不可舍弃呢。

    难道是明知她细作的身份,却还顾忌她的安危吗?沁玉是从小被培养到大的细作,自作多情是大忌,她又怎敢往那里想。

    “表哥不愿戚柔去,是担心戚柔的安危,戚柔省得。可比起安危,戚柔更在乎的,是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表哥卸下重担后,真正的释然。”

    长久的沉默,霍昀沉浸在不知所措里,回过神来,沁玉已消失房中。

    想看到他卸下重担以后,真正的释然。

    这是她的想法,还是她背后之人,强加给她的任务?

    他开始无可自拔地在乎这些本不该窜进他脑子里的细枝末节。

    “大人。”皓初收拾得体以后,忙不迭来复命。可拍了几下门却没听到回应,推门而入,果见霍昀像一座雕般动也不动地发着呆。

    霍昀望着皓初,想起沁玉的话,问道:“可有受伤?”

    皓初挠挠头,“一点都没事。”奇了怪,以前挨过多少刀剑,也没见大人这么直白地关心过他。

    而且这次,别人误以为他被困山上然后死里逃生,可大人不是别人啊,明知他是故意走丢的,怎么还这样问,让人怪难为情。

    “大人,我找到了。”

    霍昀失神的眸子终于聚焦。

    “就在断崖峰下。”

    断崖峰北侧为绝壁,断崖峰以北一带是被榆州百姓喻为“阿鼻地狱”的烛阴山,烛阴山北去便是“赤沙国”——那是哪怕盛雍盛世也要敬让三分的国度,遑论如今盛雍四分五裂。

    而烛阴山,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天性凶狠残暴的赤沙人,让之不敢越池分毫,可想烛阴山的可怕。

    那日暴雨之中,皓初将一众守备兵哄骗下山,他则逆行到了断崖峰。

    皓初以前是飞贼,认识霍昀后才有了弃暗投明的机会。身为飞贼,便是鸟中猫头鹰,没有不会走夜路的。

    子时前后,雨说停便停,被洗过的桂月清晰地照亮了整座断崖峰。

    皓初在绝壁处向下探望,见烛阴山挨断崖峰不到百米的一座矮山和绝壁上一处洞口之间连着一座桥梁,两边各有两人把守,把守之人穿着斗篷,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皓初不敢轻举妄动,就趴在绝壁边缘观察,看矮山里会不会有人出来。虽然没看到人,却让他听到了些声音,很像矮山北侧伐木的声音。

    “摸清了这些,下次我带绳索去,定能再探出些秘辛。”

    霍昀沉吟道:“先暂时别去,看褚财茂有何动作,再做打算。”

    “是。”皓初预备退出去,忍不住小心眼道:“大人,我适才看见那细作又出去了,要不要派人盯上去?”

    霍昀摇头,“不必。我亲自去。”

    老宅门前,七辆马车整装待发,中澍等在门口,望眼欲穿。

    暴雨之后的烈日骄阳,蒸得人溽热难耐,中澍却等得甘之如饴。

    “非要节外生枝不可?”户羽的声音恰如他的名字,轻如片羽,缓缓扫过耳廓。

    “你不会懂的。”中澍痴痴地望着街口。

    户羽默然。他想让他懂什么?

    “惩罚人的方式有很多。”

    永失所爱永远冠绝其首。这是很多年前,一个可怕的女魔头教会他的道理。

    中澍不再说话,户羽识趣地钻进马车。

    少顷,一抹明艳的红色拐过街角映入中澍眼帘。

    少女肤若凝脂,血滴红色加身,衬得她美如妖魅,让人甘愿掏心挖肺。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这种美中澍很多年前有幸见过一次。不,准确来说,只见过一眼。但到如今,他还是不能忘怀那一眼的惊艳。

    “中澍?我是不是来晚了?”

    中澍回过神来,浅笑,“不晚,我信你说的,我们之间的都算数。”

    沁玉弯弯唇,和中澍上了同一辆马车,马车里也只有他二人。

    马车缓缓前行。

    “你的表哥似乎不愿你离开。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沁玉掀开帷幔,趴在车轩上,不以为然,“偷跑出来的呗。我本来就是寄养在他们家的,行事都得看他们家人的眼色。不过我以后若是自己能赚钱了,就不必仰仗他们而活。”

    “寄养?”中澍咂摸道。

    “是啊,”沁玉看着外面的街道,知道马上就要出城,不动声色地勾出袖里一颗红豆,任它掉在路上,“有什么不对?”

    “那日见戚姑娘的表哥很是着急姑娘,我当以为,姑娘的表哥对姑娘周到体贴,姑娘会舍不得离开。”

    沁玉仍是一脸淡漠:“或许是觉得我可怜。”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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