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昀醒来,头有些刺痛,恍如里头藏了针,密密麻麻扎了他的头皮一夜。
一夜……话说他的记忆自昨日傍晚进入酒楼后,就没有下篇了。
他是怎么回来的?嗯……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推窗而望,万木凋敝,格外刺冷的肃风似乎在预示着初冬的到来。
楼下守在客栈外卖馄饨的大爷已悄然换上家里的老婆子缝好的棉衣,馄饨汤热气氤氲,摊前吃馄饨的路人喜气洋溢,诱得霍昀也想去买一碗尝尝。
今天不知是何好日子,客栈里的小厮看见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捂嘴发笑。
这一幕忽的让他想起梦里沁玉让他穿花衣裳上街众人轮番游笑他的场景,惊得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穿着……幸好,并不是一身花红柳绿。
甫一出客栈,一蹲守在角落的小乞丐便顶着红肿的眼睛跑过来将一封信递给他。
字迹是……沁玉的。
那小乞丐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信扔给霍昀,然后跑得飞快,生怕霍昀问他什么。
信上简短几个字:救我,褚府,沁玉。却无端揪起霍昀的一颗心。
“大人,谁的信?”徐廊一手一碗馄饨,喝一碗递一碗。他并非有意砸伍伯的招牌,只不过术业有专攻,摆摊卖馄饨的这位老伯显然是馄饨界的瑰宝。
“没什么,恶作剧。”霍昀接过馄饨,满意地品尝一口,后知后觉,“你怎么回来了?”
徐廊讪笑一声,“徐廊有愧大人的信任,让柳毓给逃了。”
那日截获柳毓和那群纨绔后,徐廊便带仕人将他们关押在附近某个废弃的村子里。一人一间独宅,好吃好喝伺候着。而徐廊的任务呢,就是挨个策反那些纨绔。
威胁恫吓,连哄带骗,终极目的呢,就是把霍昀本就冷酷的形象描得比墨还要黑三分,让小兔崽子们意识到得罪霍昀的凄惨下场。
等挨个策反了这些个少爷,徐廊再去重点看守柳毓的那间废宅,却发现柳毓早已挣脱绳索逃之夭夭。
徐廊本来担心柳毓回到榆州衙府后,会在蒋邑面前添油加醋,挑拨蒋霍二位大人的“感情”。可等徐廊在衙府里里外外打听了个遍后,却发现柳毓好像并没有他想的那般阴损和不堪,至少他没有一狼狈逃出来就讨厌地“告状”。
“罢了。把那些孩子也放了。”关了几日,他们也该长教训了。
“是。”
“从烛阴山里救出来的人中,有个叫倪正的,被领回家以后,暴怒杀人,最后自尽,你可知晓些内情了?”
徐廊点头称是,“昨日回来便听衙府里的兄弟说了这事。”
“我怀疑这些人有这些症状,是有人在其身体里种信所致,所以让仵作验了尸。”这种信在身体里的生长和发作与个人体质有关,或许还受别的影响,霍昀暂且不能确定。
“大人英明。”
“救戚柔的那位神医,不知是否师从听风谷。”
徐廊感佩道:“正是听北老神仙,大人是怎么猜到的?”
“巧合而已。”霍昀幼时养在外祖父膝下,曾逢听风谷弟子到临松薤谷为外祖父诊病,那时就格外注意到他们手上特别的佛珠手串。那日在悠悠阜,见那两个小药童手上戴着的,正是与儿时记忆吻合的佛珠手串,霍昀便猜到救戚柔之人必是听风谷弟子,“倘若这世上还有能解信毒之人,必出自听风谷,不知徐兄能否请动老神仙出面。”
徐廊犹豫道:“我倒是能请动老神仙出山,可倪正一案事关重大,衙府里那群人能让一个看起来老眼昏花的白胡子老头儿参和这事?”
霍昀沉吟片刻,“我自有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行,听大人的。”徐廊将晾温的馄饨闷进肚里,“我这就去办。”
霍昀不紧不慢地用完馄饨,捏出袖中的信笺摩挲着上头的“沁玉”二字,然后,步履坚定地迈向马厩。
大火肆虐过后,褚府仅剩最后的破败供人闲来无事时惋惜。霍昀行步在其中,一眼望去,入目皆是焦黑的残垣。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霍昀耐心告罄,正欲离开,却瞥见半堵墙后有一抹绯影,似乎是感觉到霍昀追了过来,那抹影子便闷头朝原褚府后院的方向疾步走过去。
霍昀蹙着眉头紧追其后。
绯影戴着篷帽和面纱,始终与霍昀保持着一段距离。
在熏黑的假山怪石前,绯影停了下来,扭动了某处一块石头,假山下便打开一道暗门,绯影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
等霍昀赶到暗门前,绯影早已消失在地道里。里头很黑,约莫是没有灯的,也可能暗藏危险,总之各种考虑都让霍昀不得不停下来。
在他犹豫是否跟进去时,肩上蓦地被人拍了一下。
“郡主?你怎会在此?”
傅青筠眼神幽怨,抱着手臂死死盯着霍昀的眼睛,可他眸中不泛一丝涟漪,连半点她想捕捉的歉疚都没有,“你昨晚醉成那样,我怕你酒还没醒就到处乱跑,正好没事就跟过来看看。怎么了?刚刚进去的是谁?”
霍昀微蹙眉头,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敢问郡主,我昨晚醉得很厉害吗?”
“你都不记得了?”都断片了,这不算厉害什么才叫厉害。
“……”霍昀倒是想记得,却是强己所难。
傅青筠轻笑一声,眸子里潋滟秋水,满腹都是该怎么打趣霍昀的馊主意,“霍大人,你昨晚不同于以往,让本郡主看到,原来你还有那样……不为人知的一面。”边说着,边挑了挑眉。
霍昀内心深处的淡定被杀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霍昀失态,还望郡主见谅。”
傅青筠凑近,压低声音好不暧昧,“霍大人,你喝醉以后,可比你现在可爱多了。”
霍昀忙的后退一步,肉眼可见的外焦里嫩,“郡主说笑了。”
“切。”霍昀躲开得也太快了,傅青筠有些不开心。而且霍昀不太禁撩,看样子再撩就得生气了,是以,“你还没说刚刚进去的是谁。”
“霍昀不知。里面危险,请郡主在外面稍等,下官进去一探究竟……”
傅青筠哪会听他的,大大咧咧地迈进地道里。
霍昀阻拦不及,只好跟上去。
“好黑。”地道里传来傅青筠娇嗔的低语。
“不如,由郡主拿着火折子?”霍昀无奈。
“……呆木头。”
地道口,悚然走近一墨色身影,皂靴的主人剑眉深拢,眼神冷冽,语调森寒,“霍昀,你无义在先,别怪我无情。”
说罢,柳毓按下机关,石门轰隆隆地缓缓合上。
下一息,柳毓的手腕便被一段天蚕丝缠紧。
等霍昀和傅青筠听到声音感觉不妙,原路返回时,石门已结结实实地合拢,与此同时,地道深处正绵绵不绝地传来水流声。
水位蔓延到一定高度,带动了机关运转,地道里蓦地亮起烛火,短暂的适应后,两人看清了地道里的布置。
中间的水池里养了不计其数的鼍龙。
褚财茂出事至今,已有数十日,这些鼍龙有多饿可想而知。
水池另一边有一道上行石梯,引霍昀进来的绯影便是从那头逃出去的。
石壁因常年潮湿阴冷,长满青苔,滑不堪行,无此借力,轻功再好的人也无法越过中间十丈方圆的水池越到那头去。
水池中间本有一条通往生天的通路,只不过随着水位越来越高,逐渐被淹没。
眼下局势,若是不能在半柱香的时辰里找到破局之法,他二人都将成为鼍龙的塞牙小菜。
“霍大人,你的人品实在不怎么样,想你死的人,简直多如牛毛。”傅青筠坐在石梯上捧着下颌,无奈地笑笑。
“郡主放心,就算下官不能救郡主出去,也一定死在郡主前面。”
“也好,”傅青筠弯弯唇,“免得我内脏四溢的模样被你看见。”
霍昀不再接话,仔细打量着地道。
不过与其说是地道,倒不如说这是褚财茂用来惩罚死士的“暗室”。
试想,等水满暗室,一个人头顶石壁,幽闭到难以呼吸,而四肢浸泡在水中,一点点被鼍龙撕裂,然后狼吞入腹。
头顶石壁……
霍昀蓦地变了脸色,仰着头打量穹顶。
“怎么了?”
“有一块是干的。”霍昀喃喃。
“什么意思?”
穹顶那块,是干的。这便说明,霍昀想的没错,这地方或许真的是褚财茂用来惩罚手下那些死士特意建造的暗室,而惩罚人的方式也正如霍昀的猜测,水位会停在快到达穹顶的地方,让人不会轻易死于窒息,而是深刻地感受的自己被鼍龙一块块“尸解”。
也正因如此,石壁四面都因浸泡而滋长青苔,唯独穹顶那块,始终沾不到水,青苔爬不上去。
傅青筠也仰着头,“你想从那里出去?”
霍昀思忖道:“出口或许,就在上面。”
褚府不紧挨川河,附近也没有暗河,况且,为防止排水时不慎放跑鼍龙,防止血色的水和很可能参杂人骨的污水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带来麻烦,这暗室排水的水口都不会放在水下。谨慎起见,褚财茂应该会选择在穹顶开个洞,一为人工排水,二是必要时,还能观赏到让他恨之入骨的死士如何惨死,凭此泄愤。
“可你怎么上去?”
霍昀收回目光,向脚下探望,然后捡起几颗石头递给傅青筠,“请郡主扔在我落脚处。”
傅青筠正犹豫,霍昀已运功起身,饿火熊熊的鼍龙按耐不住兴奋,一头接一头越出水面,此情此景,傅青筠不行也得行,做不到也得硬上。
霍昀踩着几颗石头借力来到穹顶,调动内力震拍穹顶的石壁,竟真让他震动一块本严丝合缝的井盖石。
短暂的天光乍泄。
傅青筠本紧提的一颗心,那一刻顿然被逃生的希望填实在了,“再来再来。”比起逃生,霍昀的安危似乎已没那么让傅青筠担心了。
这次霍昀再上去,碍于双脚悬空掌力大打折扣,再加上井盖石被铁链紧紧锁扣着,是以和适才那一掌,情况基本相似,只让霍昀顶开了一缕缝隙。
短暂的一缕光迸射进来后,井盖石立刻又重重地落下来。
“不行,你的手……”
以手搏石,当自己是铁人嘛。
霍昀被石壁弹回的力震得半身麻痹,手一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也罢,命该如此。”傅青筠握住霍昀的手,欣慰地笑笑。
与霍昀一同赴死,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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