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玉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贺温词的小院子和容府大宅挨在一起却有着天壤之别时,暗暗为贺温词抱过不平:容府家大业大,二老声名在外,却容不下一个私生子,委实有些名不副实。
现在沁玉终于明白,何尝是容老太爷和容老太太容不下贺温词,只怕是贺温词如同她一般,被容家的繁琐碎事压得喘不过气,才坚决不想再掺和其中的。
悲催的是,贺温词逃得了,沁玉逃不了。
也许有些不忍参杂在其中,不过更多的,是沁玉身负任务不得不妥协。
“小姐,晏家小姐拜访,说要见你。”
闻言,沁玉从山堆一般的账本中抬头,两眼放光,“快请进来。”容老太爷的寿宴刚结束,繁华背后,是无数需要合计的账务,沁玉合计得两眼发昏,只差要晕死在桌案上。
沁玉也曾怀疑过,为何贺温词说她是容家表亲,容老太太不加思索就信了。
想来一是因为容家确有这样一位表亲,不然千机楼也不可能让她过来卧底,那第二点便是容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人丁单薄,义子如云终归隔着血缘,所以沁玉哪怕与二老只是表亲,甚至是女儿身,二老也不介意把她当成家族的接班人去培养。
“臻明,我打扰到你了吗?”晏姿从风雪中走近暖烘烘的屋里,被风吹红的小脸蛋就像蜜桃上的绯红,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怎么会。莺歌沏茶。”见晏姿颇有兴趣地瞟着书案上的账本,沁玉笑着说:“怎么了,晏大小姐看我不学琴棋书画,反而为这些俗物发愁,很好奇?”
晏姿腾地红了脸,“臻明,你何苦取笑我。”
沁玉开怀笑了笑,按捺不住本性,八卦道:“也有几日了,你可见到你未来的夫君了?”
晏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小声道:“臻明,你快别说了。”
正逢莺歌儿进来上茶,见这番场景,就抖聪明道:“晏大小姐国色天香,沈家二爷如何按捺得住?”
沁玉咳了两声,使眼色让莺歌儿出去了。
晏姿再胆小软糯,终归是晏家小姐,莺歌儿是跟着沁玉没大没小惯了,在晏姿面前才没把住嘴。
“你别理她,她欠收拾。”
晏姿缓缓摇头,“我并不觉得冒犯。其实,沈修明无意娶我,我也不愿强人所难。只是家中父母觉得无故退亲对女儿家声誉不好,所以一拖再拖至今。可他昨日登门,据说无论父亲母亲如何劝说,他都坚决要退亲……这样也好,我亦不用日日复年年地为嫁人而等,而愁。”
沁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晏姿,不过听晏姿的语气,她似乎是真心不愿强求沈修明娶她,沈修明退亲,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听府上下人说,和修明一起来的,有个小姑娘,比我还要小两岁,就像修明的尾巴,任修明如何甩都甩不掉。其实他们不懂,这世上没有修明甩不掉的女孩子,她能在他身边,一定是修明愿意,并喜欢的。修明这人,打小就没正形,愿意亲近她的女孩子都会被他气哭气走,唯独这个小姑娘,陪他至今。”
沁玉默默听着,有些心疼面前这个看着强装坚强的女孩子,“你们亦是青梅竹马,为何后来分开了?”
“天有不测风云罢了。”
霍昀父母和外祖父去世以后,年幼的霍昀大病一场,勉强治愈后就有了一具体弱多病的身子骨。沈父曾师从黄荣公,又是霍延至交,便到老霍家自请收霍昀为徒,教他功夫,强身健体。
晏父知道此事后,专门去沈家看过霍昀,回去以后就决定让同样体弱多病的晏姿拜沈父为师,晏意深作为陪学,沈父大手一挥都收作徒弟。
后来沈父被中都召回,带兵抵抗赤沙蛮族,死于战乱。
为防止沈父旧部借势造反,中都派兵将沈父特意留给晏家照养的沈家兄弟接回中都,名为培养,实则是要挟。
从那以后,晏姿就再也没见过沈家兄弟和霍昀。
就连昨天,沈修明亲自去晏府退亲,晏姿也没机会再见他一面。只能听着母亲的转述,听着府中下人悄悄的议论,不过还好,只言片语却足以拼凑出那个鲜衣怒马不惧世俗的少年。
其实这就够了,晏姿从没想祈求过更多,年少的情感那般纯粹难得,晏姿希望他永远年少,永远快乐。
“如果一直在他身边的是你,或许……”沁玉不知为何自己竟也会变得这般不切实际。
晏姿直摇头,“他身边是谁不重要,他喜欢最重要。快别说这些了,臻明,我今日来找你,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吃拨霞供,正是初雪之后,正是好时候。”
沁玉不爱凑那热闹,酒楼里都是些臭男人,吹牛无边无际,沁玉惯不爱听,怕忍不住动手。
可晏姿是从小就被锁在深宅大院的,鲜少有机会接触这些市井之气,会觉热闹也不奇怪。
“好不好嘛,臻明,你上次答应过我的。”晏姿见沁玉没有立刻答应,没底气地嘀咕道。
“好好好。”沁玉虽然不喜欢去瞎凑热闹,但她更不喜欢被逼把头埋在账本里,偷闲的借口这下找着了。
于是先让莺歌儿命人去醉流霞订个座,这厢姐妹俩有说有笑地上了马车。
“小姐,小的没用,没订到雅间,只一楼还剩散座。”
两位还尚在深闺的小姐,万不能坐散座,和一群臭男人混在一起的。家丁犯了难,嘀咕道:“都怪那位沈家二爷,钱多了没处烧,居然将二楼以上的雅间都包下来了。”
闻言,晏姿为其辩护道:“定是有要事才会如此,臻明,我们换一处吧。”
家丁不服气,“有个甚的要事,就是约了晏家的大公子吃混酒。人家大公子还没来,他倒是自己一个人在里头耍了半天混。”
家丁话音甫落,耍混的沈二爷从二楼探出头来,音调捏得老高,“呦,这不是……臻姑娘么。”
这厢,晏姿一听沈修明约的是晏意深,下意识就紧张得整个人似冻住了一般。
“臻姑娘也来吃拨霞供?真是不巧,所有雅间都被小爷我一人包了,还请臻姑娘见谅,毕竟小爷我要在这里招待我最好的兄弟,晏家大公子晏意深晏分堂。”沈修明那醉醺醺的模样,像是一个人独酌了千百杯似的。可是了解沈修明的人才知道,他醉了很老实,越是张狂,才越是清醒。比如晏姿。
沁玉微微蹙了蹙眉,虽然她不了解沈修明,却也看出来他今日有些反常。
有必要把晏意深介绍得那么清楚给大家听嘛,意欲何为?
“臻明,走吧。”晏姿勾了勾沁玉的袖口。
“既然来了,一起上去吃。”
晏姿圆圆的耳朵像是受到触碰的含羞草,蓦然敏感地微动了一下,下意识攥紧了沁玉的袖口。
沁玉回眸,不知何时,高大的晏意深已悄然站在她们身后。
晏意深的眉眼近乎妖媚,忧郁中嵌着浓浓的深情,别说晏姿会无端胆怯,沁玉这种胆大的人精也不敢多看他。
怕醉,怕迷失。
“好兄弟,你可算来了。”沈修明高兴地像个疯子。
跟随晏意深而来的仕人留了一部分守在醉流霞之外,另一部分则跟随在他身后进了醉流霞,严肃地驻足在每个角落。
醉流霞内的氛围变得微妙起来。
不光晏姿想走,沁玉也想跑,不想多惹麻烦。
“进来。”晏意深倏地顿住,侧身回眸深深地探了一眼半边身子已悄摸摸躲在沁玉身后的晏姿。
“哦……好。”晏姿不再躲,委屈巴巴地觑了沁玉一眼,乖巧地跟了上去。
沁玉有些莫名。晏意深只是晏姿的义兄?就这种程度,说晏意深是晏姿的老父亲,沁玉都没有理由怀疑。
到了二楼,晏意深让小二在一间单独的雅间开了个炉子,浅浅嘱咐了晏姿一句。
离得有些远,沁玉没听清晏意深对晏姿说了什么,只见晏姿乖巧地点点头。
门合上,晏姿深深地长舒一口气,吓死了吓死了,还好大哥没生气。
沁玉觉得好笑,“小姿,你在怕什么?”
晏姿抿着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他不高兴吧。”想了想,补了一句,“他不喜欢修明,打小就不喜欢,还揍过他。”
“是嘛,”锅里热乎乎地冒着泡泡,沁玉来了兴致,已做好听八卦的准备,“他舍不得你,怕你被沈修明娶走?”
沁玉只是例举了一下身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妹妹的大哥的众多复杂感情中最简单的一种,却害晏姿倏地红了脸。
“修明自己混,不讨大哥喜欢,应该没有我的缘故。”
毕竟是别人家里的事,晏姿怎么说,沁玉就怎么信。和纯粹的晏姿待在一起,沁玉心底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不想去想太多。
“我打小身体就不好,父亲母亲因此很宠我,你别看我在外人面前胆子小,在他们面前,我简直太横了。”晏姿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因为父母从不情愿让晏姿出门,怕意外怕她身子骨太弱,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得发热,为此晏姿没少在父母面前耍无赖。
沁玉温柔地笑了笑,羡慕地想,能在家人面前窝里横的感觉,应该很幸福吧。
“不过大哥就不一样了。母亲说,小时候我经常欺负大哥,总无缘无故地让父亲责罚大哥,我怕父母更爱他,就变着法地撒泼……谁说小孩就真的天真无邪呢,有的小孩子,恶着呢。”思及此,晏姿懊恼得想要回到过去抽那个不讲理的自己几巴掌。
“后来渐渐长大,就发现大哥不爱笑,好像永远都不会开心。我觉得,一定是小时候的我伤透了他的心。”
“再后来,大哥去了追风堂,名声愈大,我就愈害怕。”
沁玉:“怕什么?不应该骄傲嘛?”
“我怕他还对小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晏姿叹了声,她以前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晏意深怎么可能忘记。晏姿有时候想想,都替晏意深委屈得不得了。
沁玉被晏姿这种小孩子思想逗得发笑,“你义兄又不傻,你小时候再过分能过分到哪儿去?相信我,有仇他当下指定就报了,不会拖到日后。”
晏姿苦着脸道:“啊?可我都不知道,臻明,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更害怕了。”有种听了鬼故事的感觉。
沁玉只顾大笑了。
又聊了些闲话,沁玉抱怨账本难算,晏姿哭诉琴棋书画乏味,两姐妹正惺惺相惜,再次感叹相见恨晚时,屋外传来喧闹声,愈闹愈烈,大有要掀翻醉流霞的架势。
沁玉甫将门打开一条缝,小二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晏姑娘,您快去劝劝那两位爷吧,再打下去,这醉流霞恐得烂个窟窿啊。”
一语成谶,沈修明从他的雅间里扔了一张凳子过来,擦过小二的眉心,砸垮了左半边的门。
那距离,离晏姿也近,是以把小丫头吓得不轻。
晏意深往这边瞥了一眼,脸色臭得要吃人,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沈修明脸上。
两人扭打在一起,摔凳子踢桌子,危险极了,一楼听响看热闹的人偏不满足,一个推着一个上二楼来看热闹,堵了一楼梯的人,沁玉就算想拉晏姿逃离这是非之地,也是不能了。
“发生什么事了?”晏姿小声地问吓傻在那里的小二。
“为您和沈二爷的婚约,晏分堂主说,沈二爷若真敢退亲,今儿个一定要打断他的腿。”小二的动作语气都很传神。
晏姿听了,脸色顿时变了,几分委屈,几十分的失落。
“我觉得晏分堂主说的在理,你尽管让他们打,还怕他们赖账不成。”沁玉打发掉小二,又安慰晏姿道:“你大哥替你出气呢,你虽觉得退亲是解脱,但沈修明却实在是个混账玩意儿,就得揍一顿。”
晏姿恍若未闻,缓缓挣脱沁玉牵着她的手,提着裙摆像个中蛊的人,一步步走到晏意深和沈修明面前。
两人的拳头在余光瞥见晏姿后,都软了下来。
晏意深带着点难以消散的情绪松开沈修明的衣领,起身立在一边,似在给晏姿和沈修明说话的空间。
沈修明肿得像个猪头,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晏姿望了望沈修明,越过他,走到晏意深身边,“大哥,是我不想成亲,我看上别人了。”
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晏意深不可置信地盯着晏姿的眼睛,可她的眼神异常坚定,晏意深寻不到半点破绽。
“是我的错,你不能怪他。”晏姿咬着嘴唇,像要哭了似的。
晏意深顾不上捂住滴血的心脏,一把握住晏姿的手腕往外走,“回家。”
等穿过瑟缩的人群,走出醉流霞,极力温柔地目送晏姿走上马车,才对手下拉下脸来,“传我的话,楼里的人,谁若敢日后多传一句今日的闲话,按诽谤罪论处,绝不轻饶!”
回去的路上,晏姿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沁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静默地陪着她。
“臻明,你说,女子就必须要嫁人吗?”晏姿突然呓语一般问道。
虽然沁玉从未思考过这种事,只因成亲生子对她来说都不可能,但是对于晏姿这种正经人家的女儿来说,不嫁人的确容易遭到世俗的非议。
“你不愿嫁就没人逼得了你。”
晏姿苦笑一声,“我本以为,修明退了亲,父母亲就不会再逼我嫁人,可他们居然用找一个更好的人家来安慰我……我明白大哥今日所为是为了我,可说到底,还是希望我嫁出去。”
“改日和你义兄好好聊聊吧,我觉得他并非像你说的那般。”
“嗯。”晏姿弯弯唇,下了马车。
沁玉回到容府时,天色已晚,被容老夫人撞见,便说自己和晏家姑娘去了醉流霞,但是没把那俩人打架的糟心事说出来。
吃罢晚饭,回到屋内,白了一桌账本一眼,直奔又大又软的床,甫一躺下,该死的千机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缓缓落在沁玉手背上。
汲春让她去找霍昀。
沁玉没得选,吹了灯,换上夜行衣,熟练地飞跃围墙,在福来客栈旁的屋顶上,见到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的汲春。
“来了,门我替你敲,”汲春说着,将手中的石子打在霍昀的窗户上,“让师姐见识见识霍大人深情的一面。”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霍昀打开了窗。
沁玉蒙着面纱,眼神在那一刻有些飘忽。
清月之下,银雪之上,沁玉的青丝袅转飞舞,朦胧而神秘,美得不似凡人。
两人相顾无言,眼神却难舍难分,汲春忍受着沉默与尴尬,重重咳了一声。
“霍大人……”沁玉捏出假音,“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合作?”
“扣不扣那批神机木,我做不了主。”
汲春:“买卖不成仁义在,霍昀,我的诚意拿出来了,你的呢?”
沁玉有些懵懂地望向霍昀,感觉他和汲春之间,似乎早就达成了某种交易。
霍昀弯唇,嘴角是不屑的轻蔑,“有句话叫各取所需,阁下没听过?”
汲春不语,已预感到自己被霍昀耍了。
“可是阁下却连霍某想要什么都猜不到。”
沁玉愣在那里,已猜到几分。汲春想用沁玉换霍昀阻止沈家兄弟扣留神机木。
“霍昀,你就不怕我杀了她。”被戏弄的滋味很不好受,汲春受了委屈,又怎么可能让这两个人好过。
霍昀还是轻笑,眼神只浅浅地掠了一眼汲春掐在沁玉喉咙上的手,“阁下喜欢自相残杀,可霍某不大喜欢血腥,更不喜欢有人脏了这一地白雪。”
意思就是,要杀就杀,滚远点杀。
汲春终是松开了手,不无嘲笑地倚在沁玉耳边道:“现在看清楚你面前这个男人了?师姐那日绝你后路,不可谓不是明智之举。”
沁玉并不想顺势奉承什么,想笑,笑意却难抵眼底,“是了,司严的死,最好也是师姐的明智之举。”
等沁玉离开,汲春仍满含笑意地站在那里,霍昀却已要关窗了。
“等等霍大人,我们打个赌,明日过后,你会后悔。”
霍昀点点头,“那我也和你打个赌,跟我合作,你会后悔。”
油盐不进,真是个榆木头,汲春兴致缺缺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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